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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诗歌10首
《幸福》
 
我的墨中
有着血,有着水
我的案头砌着汉族的毁誉忠奸
 
现在,我终于听懂了
幽幽鸟鸣中的《诗三百》,和
低吟《大悲咒》的河水。
现在,我终于看懂了
浮云古老的笔法
碑的无言。
我终于可以陷入碑和飞鸟的无言。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我是个幸福的人
 
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
请你爱惜它:
漆黑的头发一根也不要吹乱
也请你把它放置在
离青松和红日最近的地方
 
1997年4月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2010年12月
 
《垂柳》                             
 
在我的笔记里,垂柳垮不去:
它的矛盾仅供人观看。
每年春天,它迅速占据我的河滨,我的床榻。
吹过我―――授语言的饥饿于无名。
夜间,总有人默默抱着它。
失去的古塔,
也被它找回。尽管,再无须我去记录。
就在几分钟前,在垂柳深处―――
我断掉的手臂上又长出一条新的。
垂柳告诉我,
“你们所见的牢狱都不是真的。”
而权力的柳丝依依,仿佛已被耗尽。
更多的时候,
我们几个坐在树林中发牢骚。
抱怨单边主义像这垂柳吸干了
每一件为它所见的东西。
抱怨我们自己,嚼过的每一块干面包片。
我们说:“瞧,垂柳在这儿”――
但我们移不动它。是否证明它形同虚设?
我们已不是少女。
我们从来就不是少女。
我们深知在这世界的根部,
有我们永远爱不上的戒律,
如同垂柳作为一个喻体正日渐稀少。
吹过我―――吹过我的床榻,
当它低下头,
异常辽阔的湖面朝脸上扑了上来―――
我曾经屈从的一切,如今都已不见。
 
2008年8月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春风斩》
 
(一)
  
去年栽下的桃树,今年要结出
神经质的果子。
流水六成熟
呈现出受惊的逻辑性
又暗地里头疼,内分泌中
挺立着孤零零的宫殿
台阶太高
她跑得慌乱
但一切终究是想当然,或花开成癖。
见桃花红了,我忍不住去浇灌
在树下
竟看到了山穷水尽
  
(二)
  
笼中的鹌鹑,晃动着易失的脸
像唿哨那么长
那么浮肿,从漫不经心的树梢
密密地披挂下来
一路好风光,一路装聋作哑。
她,拎着坛子
愤怒地走过
又一路揿下按钮
阻隔着排山倒海的苦味
  
(三)
  
这些年,河水被过度使用
作为不动的明证
她练成了鱼一样无用的身子
不可解释的砂粒
赌了咒似地闪亮
这一切,总是在两难之间
她终年磨墨
把缺席者的歇斯底里
化作纸端无限纵深的山水
  
(四)
  
像退休的刀笔吏
一样沉得住气
像浮云一样,迅速地长着舌头
在田埂上
鸟鸣中
修辞学里
抵销着令人惊心的衰变。
一座古塔
在处女大雾茫茫的两胯间
露出了
棱和角
  
2002年7月,2006年2月改
 
《麻雀金黄》
       ---给蓝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着一个即将爆破的国度。
谁的轻风?在吹着
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们,冲掉马桶就来围着这一炉大火
又是谁的神秘配方
扒开胸膛后将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锅
 
油锅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诗
没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复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腾的锅中将目睹一个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黄的,制度是金黄的,赤脚是金黄的。
老雀们被撒上盐仍忘不了说声谢谢
 
柳堤是金黄的
旷野是金黄的
小时候,我纵身跃上穿堂而过的电线
跟麻雀们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来了也不知躲闪。
我们默默数着油锅中噼噼啪啪的未来的词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气灯下通宵扎着鞋底的麻雀。
为了女儿上学,夜里去镇上卖血的麻雀。
被打断了腿在公园兜售气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筯凸起的养老金的麻雀。
 
每晚给不懂事的弟弟写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灯下旋转的麻雀。
现在是一个国家的早晨了。
在油锅中仍紧紧捂着这封信的麻雀。
谁的轻风?吹着这一切。谁的静脉?①
邮差是金黄的。忘不了的一声谢谢是金黄的。早餐是金黄的
 
注①:斯洛文尼亚诗人阿莱西·希德戈的句子。
 
2012年6月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2007年3月
 
《银锭桥》
 
在咖啡馆,拿硬币砸桉树。
我多年占据着那个靠窗的位子。
而他患有膀胱癌,他使用左手,
他的将死让他每次都能击中
 
撩开窗帘,能看到湖心的鸭子。
用掉仅剩的一个落日。
我们长久地交谈,交谈。
我们的语言。她轻度的裸体。
 
湖水仿佛有更大的决心,
让岸边的石凳子永恒。一些人
坐上小船,在水中飘荡
又像被湖水捆绑着,划向末日
 
后来我们从拱门出来,
我移走了咖啡馆。这一切,多么像时日的未知。
他独自玩着那游戏
桉树平安地长大,递给他新的硬币。
 
2007年8月
 
 
 
 
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前世》(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年,花城出版社)、诗集《写碑之心》(2011年,长江文艺出版集团)、哲学随笔集《黑池坝笔记》(2014年9月,安徽教育出版社)等。曾提出诗歌主张:“本土性在当代”与“诗哲学”。2005年曾组建若缺诗社。曾获奖项、被媒体和文学研究机构授予的荣誉有“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作品》中国长诗奖等数十种。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并被选入国内外多所大学的文学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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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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