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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东,安徽合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多首诗译成英、法、韩、西班牙等国文字交流或谱曲传唱。早期诗歌结集于《灿烂的孤独》,出版有地理随笔《最美的江湖》、诗集《立夏书》《万物的动静》等,诗集《万物的动静》获选中国2019—2020年度十佳诗集。 

 

 

 

 

烈日
 

 

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

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杨树。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众多的黄叶震下。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许多的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

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

 

 

立夏书
 

 

我必须说清楚

今夏最美的一刻

是它犹豫的瞬间 

 

这一天,

我们宜食蔬果和粗粮

调养渐长的阳气。

这一天的清晨,风穿过青石

心中的惊雷没有响起。

这一天的午后

小麦扬花灌浆,油菜从青变黄

 

我们喝下第一口消暑之水

薅除满月草,打开经年的藏冰

坚硬而凛冽。南风鼓噪

坂坡渐去,你无需命名

这一白亮的现象。就像一条直线

就像平躺的春光,你无法测度它

从左到右的深度。你无需测度

 

这一天的夜晚充满

多重的隐喻

从欲望到担当,从水草缠绕的湖底

到裂石而生的桦树。这一日的前行

几乎颠覆我

对农历的看法

 

 

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
 

酢浆草的花,连片开了

我才发现中年的徒劳。

众鸟飞鸣,从一个枝头

到另一个枝头。每棵树

都停落过相同的鸟声

 

曾无数次快步穿过这片丛林

回避草木的命名与春天的艳俗。

老去的时光里,我不愿结识更多人

也渐渐疏离一些外表光鲜的故人。

独自在林中走,不理遛狗的人

也不理以背撞树的人和对着河流

大喊的人。常侧身让道,让过

表情端肃,或志得意满的短暂影子

让过迎面或背后走来的赶路者。

我让过我自己

 

直到昨天,在一片杉林中

我遇见枯坐如桩的吹箫人。

驻足与他攀谈,我说

流泉,山涧,空朦的湖面。

他笑,又笑,他一动不动,

像伐去枝干的树桩。忧伤

生出高高的新叶

 

转身后,想了想,这些年

我背负的诗句与切口——

六孔的,八孔的,像一管箫

竹的习性还在

 

 

雪限

 

 

那晚踏雪归,想到林教头

花枪和酒葫芦在雪里

豹子头在五内奋蹄,

想撞开铁幕

 

三天后,雪开始消融。

一张宣纸透出墨点,透出

大地的原味。丛林从积雪中

露出许多鼻孔。退潮时的泡沫

不断积聚,不断破灭,重现

湖水的黑暗。岛屿露出水面。

麦苗与油菜周遭留白,其实都是

残雪。美人的手臂与锁骨

那么冷艳,那么凉白

 

身旁的山神庙与心中的梁山

相距不远,只在灰烬的两端。

风雪夜,一场大火就能将其

连成一片。

榆树枝横斜,筑细长的雪脊

给我与这世界划一条界限

 

 

阳台上的空花盆

 

 

 

清晨,被邻居鸟笼里的清脆唤醒

迷迷糊糊的曦光还未散开

 

躺在床上,想这四年来的懒散

没有养过一只飞禽一叶花草

 

偶尔捉住撞击玻璃的麻雀

抚摸一下翅膀后,也随即放飞

 

阳台上都是没有舍弃的空花盆

那些花花草草,早已枯死

 

盆中,唯母亲生前培过的土

还在。我时常探望,忧伤时浇水

 

 

孤篇

 

 

 

秋后的夜雨多了起来。

我在书房里翻捡书籍

雨声让我心思缜密。

柜中,桌上,床头,凌乱的记忆

一一归位,思想如

撕裂窗帘的闪电

 

蓬松的《古文观止》里掉下一封信

那是父亲一辈子给我的唯一信件。

这封信我几乎遗忘,但我确定没有遗失。

就像清明时跪在他墓碑前,想起偷偷带着弟弟

到河里游泳被他罚跪在青石上。信中的毎行字

都突破条格的局限,像他的坚硬,像抽打

我们的鞭痕。这种深刻如青石的条纹,如血脉。

我在被儿子激怒时,常低声喝令他跪在地板上。

那一刻我想起父亲

 

想起雨的鞭声。想起自己断断续续的错误,想起

时时刻刻的幸福。想起暗去的一页信纸,

若雨夜的路灯般昏黄,带有他体温的皮肤。

“吾儿,见字如面:……父字” 

 哦父亲,我要你的片言只语

 

 

 

 

描碑

 

 

 

她活着时,

我们就给她立了碑。

刻她的名字在父亲的右边,

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每次给父亲上坟,她都要

盯着墓碑说,还是黑色好,红色

扎眼。父亲离开后,她的火焰

就已熄灭了。满头的灰烬。

红与黑,是天堂

幕帷的两面,是她与父亲的

界限。生死轮回,正好与我们所见相反。

她要越过。

这色变的过程,耗尽了她

一生的坚韧

 

清明那一天,

我用柔软的黑色覆盖她。

青石回潮,暗现条纹,仿佛

母亲曲折的来路与指引。

她的姓名,笔画平正,撇捺柔和

没有生硬的横折,像她

七十七年的态度。

每一笔都是源头,都是注视,都是

一把刀子。

将三个简单的汉字,由红

描黑,用尽了

我吃奶的力气

 

我怨过她的软弱。一辈子

将自己压低于别人,低于麦子,低于

水稻,低于一畦一畦的农业。而她

本不该这样。她有骄傲的山水

有出息了的儿女。

前些年,还在怨她,

将最后一升腊月的麦面,给了

拮据的邻居,让年幼的我们,观望

白雪,面粉般饥饿的白雪

 

她曾一次次阻扰下馆子聚餐。

围着锅台,烧一桌

我们小时候就爱吃的饭菜,在水池旁

洗涮狼藉的杯盘,笑看

我们打牌、看电视。而当

我们生气,坚持去饭馆

她屈从地坐在桌旁,小口吃着

埋怨着味道和价格,吃完

我们强加给她饭菜与意愿

 

母亲姓刘。

我一直将左边的文弱,当成

她的全部,而忽视她的右边——

坚韧与刚强。

她曾在呼啸的广场,冲出

人海,陪同示众的父亲。她曾在

滔滔的长江边,力排众议,倾家荡产,

救治我濒死的青春……

 

我不能饶恕自己

对母亲误解、高声大气说过的每句话。

而现在,唯有一哭

她已不能听见。

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

她的墓碑,

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

是救赎之帆,灵魂的

孤峰,高过

我的头顶

 

春风正擦拭着墓碑的上空,

我看到白云托起湖水

她与父亲的笑脸与昭示。

这慈祥的天象

宽慰了我

 

 

 

给予

 

 

 

昨天午后,在琥珀潭边

我投下一粒石子,细浪似

绞索,比爱情消逝得更快

 

傍晚时,我又向潭心掷下

一块石头。石破天惊。

泅渡的山峦,如

慌神的溺水的虎豹

 

天光云影散去,

没有一重浪,

能够拍及彼岸

 

注:琥珀潭,合肥的一片水域名

 

 

在贝子庙

 

 

 

青色的云在收拢

空中的草原依然浩大。

我们坐在贝子庙的台阶上

抽着烟,看阳光穿透云层。

夏风干爽,风向不定——

我的烟飘向你,你的发梢拂及我。

远处的喇嘛,在云影里

露出臂膀,摇着一串钥匙

走来

 

 

喊花

 

 

 

小雨停下后,我来到河边

一只灰翅浮鸥收足展翼

从右岸飞到左岸

我立在一株高大的苦楝树下

 

“嘿~ 你身后开紫色花的树

好美啊,它叫什么呀?

对岸一位女子冲我喊道

紫白色长裙在水波里荡漾

 

我循声望见她身旁的杨槐

正垂满一串串香甜的花穗

我告诉了她花树的名字

却不知道她的芳名

 

 

悬空者

 

 

 

我曾持久观察高远的一处

寒星明灭,失之西隅

展翅的孤鹰,在气流里眩晕

 

我曾在20楼的阳台上眩晕。

那一刻,思之以形,而忘了具体

无视一棵栾树,花黄果红

 

譬如飞机腾空后,我从不虑生死

只在意一尺的人生

一架山岭,淡于另一架山岭

 

曾设想是一颗绝望的脱轨的卫星

在太空中一圈一圈地绕啊

无所谓叛离与接纳

 

我思之者大,大过海洋与陆地

我思之者小,小于立锥之地

 

我之思,依然是矛与盾的形态

 

 

 

江南的香樟

 

 

 

在江南的日子是快乐的。

这种快乐很直接,可能是云影

越过自己,投射在丛林上。

也可能是阳光长长的斜射,

远处山顶明亮。

我的快乐,简单,随时随地。

那些偶发的现象,每每让我

烦乱的心思平复下来,像一阵风

晃过香樟林,喧响那么短促

 

热爱植物是否意味着我的老去

是否显现对一种生命的恒常

以及旺盛、轮回的迷恋?

在一株香樟树前徘徊或伫立

是在找回前世的形态吗?

注目村头巷尾散布的,或山间

小面积聚立的香樟时,为什么

让我激动如溪水

激动如溪水撞击乱石?

 

面对任意一株香樟树

我都视为可抱头痛哭的同类。

就那么兀自立着

不见山外所有的演变

也忘记曾经的雷暴

几百年不问红尘事

以香气驱虫、避邪

做一个质地坚实的父亲

树冠如伞,荫庇后代

 

体内有致密的纹路

有一寸一寸抵制的疼痛

也有缓慢扩张的疆土

 

 

停车场尽头的一棵栾树

 

 

 

停车场的尽头,有一棵栾树

我用整整一年的光景探望她

春发绿叶,夏开黄花,秋结红果。

她的原色,我一一见过

 

我放弃众多空置的车位,没有减速

径直驶向她,落在她矩形的孤寂中。

历经的那些空地,是她大面积的留白

也是我四季的盲区

 

在这个城市,我已错过了数次停泊

也曾围着一座建筑一次又一次盘行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一圈又一圈

像一枚滑丝的螺钉,自己拧紧自己

 

人进中年,我依然偏爱局限的美

那些宽阔,我已走过来了。

我视整张宣纸无一物,只偏爱

旁逸的枯枝与一条白眼朝天的鱼

 

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既然不能逃脱

那么我选最僻远的一个。我选

有立过高上的枝头,冬日里飞落

 

满地的栾树叶子的那一个

 

 

 

 

拔牙记

 

 

 

女牙医将拔下的病牙

端到我眼前说,

“你这颗牙咬得太深了

创口较大,可能要疼几天。

 

青春过后,我一直紧咬牙关

不能松口,更不愿松口。

最忧伤的汉语淤积胸中。

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悲痛欲绝的人事已经过去

压制我的山峰也已拔除

我只在夜晚用月亮的口型

喘息,用舌头舔舐缺口

 

不要怀疑我写下的分行文字

那些都是真诚的。那些

鱼泡般顶出水面又破裂的

都是我能够告诉这世界的

 

 

开始老去的肉身并没让我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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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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