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赫斯菲尔德在《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中,认为“诗歌对我们生命的增补发生在边界处,在那里,内与外,现实与可能,经验与想象,听见与沉默,会同时相遇。”可以说,诗的魅力正在于以陌生化的语言方式,一再刷新并重新唤醒我们沉睡中的感知,它重新激活与校准人们关于存在之物的理解与体验。诗人王家新同样认为,“恢复语言的质地,并在写作中呈现语言的潜能和力量,这从来就是诗人的工作。语言的质感,这才是和写作的难度相伴随的一个尺度。而这不仅和语言能力相关,还和一个人感受力的深度有关。”正是经由诗的语言创造性生成,我们将自身生命联结到辽远的世界之中,有效的诗歌创作必然地触发我们的感受力走向深层领域。李双的《土拨鼠》诗集以其奇异的感通方式与陌生化的语言表现力,对于我们常规化的阅读习惯构成了深刻的挑战,心灵隐秘的探寻与悠长的述说,呈现为简劲有力而富含隐喻性的诗性传达,以此绵延扩散着语言内韵的潜能。同样,他的部分诗作也呈现出某种“元诗”探寻的“语言言说”生成的特点。从整体而言,无疑他的诗作向我们敞开了一种独特的诗的思维术,真切地负载起历史与生活世界的复杂情感,而以诗性语言的“创造性想象”坚实地穿透着现实,正如耿占春在《新诗的创造性想象》中所指出,“不再把想象仅仅作为一种文学的手段,而是把它看作人类创造精神的激发和体现”。
在李双的诗作中,我们看到来自语言与生存相交锋的力量,简洁而凝练,劲切而深邃,以意向性闪接撼动心灵,这其中充满着生存的见证与时间的承受,他经由极具智性的语言,进入到现实经验的转化和深度知觉意识的唤醒之中,以此呈现出充满音感张力的诗行,而与诗行内蕴着的精神性张力,一起合拢形成了独特的感知张力场域,测度着历史生存中的艰辛,从而携带着诗性的电流,深深地捺入我们的生命记忆。如《一个女人跟着她的粮食奔跑》《石匠铺》《漫游者》《记录》《秋天》等,这些诗作往往以叙事性的书写方式,接通心象的情境感知,那是属于诗人内心涌动的泪腺体,在泪水发胀的岁月追忆当中,深深地记取那些生命沉落的无言之痛,那些依然行进于心灵世界的苦难与悲欢,以诗分担孤独与无依之感,由此诗成为抚慰整体性生存的心灵居有。我们看到在《一个女人跟着她的粮食奔跑》中,凝结着复杂情感的诗行,是如何渐次清晰地“奔跑”在历史烟尘中,饥饿与“胃”搅动着巨大的荒凉,“她和一年的饿着赛跑的脚印/越来越大: 有更多的泥、团结在她脚上”“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脸只朝向/离她的胃越来越远/的粮食/她的粮食在奔跑, 收割后的秋野/一片静默/雨打下来有点斜/没有人说话。都在看/一个女人和她的粮食奔跑/一个女人和她粮食的奔跑/只带动了更多的泥巴”。这是带有痛感的诗歌写作,它源自不得不写的心灵渴望与内在需要,这样的诗也带着内在的时间伤痛,被语言所赋予被我们遥遥地倾听。
诗人在关于亲情的长久书写中,将内心冲涌的情感转化为耐人寻味的意象与细节呈现,他诗中的抒情性是内敛而深刻的,往往于无声之处,直抵人心。在《土拨鼠诗集》中,收有诸多篇什是关于亲情至深呼唤的,如《一抬头看见她飘动的衣衫》《它就要低垂下来》《翻地》《伯父》等。在这些难得的诗写之中,我们看到“爷爷横斜着/回到炕头。拽走一把麦秸/祖母已死去多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在半夜里回来/在旧家具中走动, 悉索/用一根火柴擦亮爷爷的起身, 呆望”“火渐渐熄灭冷去/马在屋顶上吃草的影子/就要低垂下来/我呼吸着它 但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就要低垂下来》),“如果风再大些, 外祖母就一动不动地瘦/她衣襟高挑 我们进进出出/像一群鸟”“她再也使不动翻地的铁铲了, 她用指甲/她再也爱不动她的儿女了, 她用死”“早晨的晾衣杆搭在下午的位置/我们进进出出/像一群鸟/一抬头看见她飘动的衣衫”(《一抬头看见她飘动的衣衫》),“吃土的舌头/眼眶的填充物/土粒之间缠绕的光线/一一被允许生出啼哭的嫩芽/祖父一整夜的翻着地/像是他还活着”(《翻地》)。诗归复心灵,穿越时空阻隔,而将记忆的血管接通,生与死相连交织为泪的生命线,诗以词语与意象联结骨肉之痛,正如王家新所言,“诗人的天职就是承受,就是转化和赞颂,就是深入苦难的命运而达到爱的回归,达到一种更高的肯定。”正是如此,我们在诗人的笔下看到朝向记忆隐秘地带的语言光辉,在和时光幽深的抗衡中,是如何将历史生存的纹理“压合”进凝定的诗行之中。
《土拨鼠》诗集中诗作的语言质地与精神性存在的感知,有着奇喻般生长性的呈现,许多诗篇往往会以令人惊异的方式,跳出与脱离现实物象的存在规则,而以大幅度的想象联结与通感转化,进入到语言奇境的探索性实验书写当中。对于这些诗作的语言感知与接受,我们抱以期待,诗的语言实现刷新和想象创造性生成,必要时不得不摆脱过重的规则束缚与引力。正是于此,诗人以简短的诗行,凝聚起情感体验与知性音感,已逝与扩展中的生命存在,李双诗作所呈现出的独特的语言持存与诗性变形,无疑再度激发着我们进入“写作的难度”的探寻中。由此,我们看到如《夜晚》《飞行的粪叉》《运河》等,以敏锐的感知与奇特的想象,集合日常性语言与隐喻性意象的诸种微妙修辞,呈现出不无超现实主义色彩的隐秘世界,而又坚韧地根植于现实与幻象之间。如在诗中,“一条光带/翻出了泥土下面厚厚的钢板/雪一样的粪叉/扔掉了全部宗教的粪叉”(《飞行的粪叉》),“窗户钉上了木板, 他们的眼里/塞满了磷石/河岸上的奔跑/加入了往年的死者/哭喊声让河水凝结, 变硬/如同下个世纪的血块”(《运河》),“一棵老柳树蹒跚着进门/站在院子中间/吹它的单簧管/我们都没有听见。/它每夜都来/像祖母 /一棵柳树在院子里吹它的单簧管。”(《夜晚》)这些充满着精神重力的诗行,逾越了理性的意象束缚与限度,而极具联想的诗写活力,以微妙的奇喻携带着历史势能冲击我们的心灵。同样,李双于2024年以来所创作的一系列诗作,如《椴树》《图案》《作为交换的眼底图像》《光线》等,充满着奇特的隐喻联结与哲理思辨性探究,这些诗作所呈现出来的“创造性想象”和“开放性的语言”(耿占春)方式,都为拓展诗歌表现力的形式创新,提供了新的实验探索。
诗人陈超曾于《诗野游牧》中,指出“诗是一道被技艺护持的生命泉涌”“它无限扩展我们感知的边界。”李双以其诗作的先锋性实验探索,重又引起我们对于诗歌语言革新及其本体意识的关注,他的诗歌写作的创造力生成,正在于凭籍着诗性精确的感知,“个体化的感知力”避开了“公共话语”的表达方式,形成了敏锐而坚实、通透而有力,尖新而犀利的话语风格,从而抵达了语言奇境意义上的“危险而美妙的平衡”。贺绍俊在《让先锋文学“野蛮生长”下去》中谈到,“先锋文学意味着一种对现状的不满和突破,意味着开辟一条新的道路”,“文学的天性是自由,任何一种约束对文学而言都是一种伤害。”在数字媒介的智能技术时代,文学古老而弥新的光辉,成为穿透同质化文化症候的一道强有力的光照,诗歌呼唤新的创造活力,也许正在于“捍卫热情”(扎加耶夫斯基)与“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德里达)之间,而敞向“开放性的语言”。我们期待李双在当代诗歌写作实验性探索道路上,以柔韧的感知与语言的锻造,创作出更多充满创造性活力的惊异之作。
简介:张高峰,诗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著述多种,诗作及评论散见《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中国作家》《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小说评论》《北京文学》《作家》《长江文艺》《诗选刊》《延河》《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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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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