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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河北承德人。满族。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美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河北诗人奖、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赏花令

 

又轮到梨花用身子摸索风中

跃起的人影了,埋在耳朵里的蜜蜂

正看见枝丫向相爱的人弯下去

而树荫里爱笑的小漆工,在生活中

曾有许多诨名,今春他却是

刚结束惆怅于落英的书生

厚镜片镶着湖水的螺纹,其中

浮出的目光,喜忧参半,眉梢青黛如蝶

也不似赴死的那对

哦,他木屐簇新,羽扇纶巾

仿佛从梦中又醒来一次

游人络绎而来,神情都轻狂无形

对于当年的纯真,似乎是一个讽刺

而落在人群之后的那个女子

仍然沉默,寂寥,恍惚亡命远处

花下的人悄声说:“不管你今天

变成谁,我也能把你认出!

 

她脸色突然煞白,仿佛被报应击中

 

 

 

小瓷匠

 

宣德年间,我是捏泥炉的小工匠

脸颊涂着黑釉,器官都被锻打

手足描了金漆,是脱胎换骨的模样

几块散银子在身后喊

“碎了,碎了”,我的手就在

泥里抖成了一团。薄纸一样的身子

瞬间映出了松竹和梅花

而落叶下,那些冰凉的鳞片

并不知道墙壁上的玄窗

正卧着失神的书生和半夜的月亮

并不知道游入溪水的道路

正被枝头上涌出的女儿隔开

喜欢把山冈变成阡陌的人,也喜欢

把凶狠的兵器,变成牧笛的长腔

“这乱糟糟的世界,每一刻

都记着我的荣耀和衰败

仿佛一场猜谜游戏,多少年后

我仍被一个扮做专家的老头

用纸币敲着额头说——

 

各位看官,这个人,仅仅是传说

 

 

 

碎骨蛇

 

一个如此儒雅的男人,面目温暖

长衫锦绣,竟然全身散发着

刺鼻的雄黄味,我熟悉他的色泽

也熟悉他晶莹剔透的心

除了我的身体,他被春风吹歪的

影子,在幽蓝的山海之间

是最令人倾心的白塔和波纹

 

我想通过风来席卷,我想通过

内湖,找见飞翔的云

盛夏偶尔浓墨,偶尔淡墨

都是缱绻又无情的命运

清晨的小桥如此易碎,像闪电

撕裂的海景,只有心胸广阔的人

才会像誓言一样不被击碎

 

美人和白马互相幻化,蛇妖

与书生,在水底分身;我的天啊

这冤家一去,就是死与生

梦醒时刻,已是人老珠黄年纪

有的人,已经不知道塔下

仍然有一个怅然若失的女子

 

在天天练着青春的腰身

 

 

 

恶是一头小兽

 

恶是一头小兽,它喜欢和我在一起

我的恶是互相交错的。如同我对你的爱

它们都没有颜色

 

乡村空下来的时候,我正陷在淤泥里

我的淤泥来自前世,它旁若无人

像命运里无尽的漩涡

 

在秋天的小路上遇见你,你那么安静

有露水的短暂,有兰花的寂寞

你突然流泪。突然像月光一样坠落

 

天暗下来,你在长亭里等人

你等来的人,会是一个苍白的我吗

哗哗的纸人,带着离人的声响

 

池塘无人,你坐在水面上

你的影子细白,像时光一样飘荡

我溺水的时候,你突然也跳进了波浪

 

我几次湿淋淋回到枝头

我几次向黑暗坠去,你都轻轻说——

 

“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到云上!”

 

 

 

灰鹤

 

一只灰鹤,在天空里飞

想想那浩荡无垠的远方和暮色

我突然想流泪

 

灰鹤的旅途无望而沉寂

它偶尔鸣叫一声

山顶的星光就闪亮一回

 

灰鹤,灰鹤,我的舌头底下

压着你的歌;而你的风声

却扎进了我的双肋

 

我什么也无法说出,整整一夜

整整一个思想的黑夜

我都在跟着你飞

 

 

 

 

一匹马

 

你光着脊背向北飞,北方

多空旷啊,那个无人的世界

堆满了白骨和眼泪

 

我的白骨要堆在那里

我的眼泪也要流向那里

空空的马背啊

我的心已如颤抖的碎絮

 

看着你自己在那里飞

我忍不住要流泪,我荒凉的

奔马啊,在你的脊背上

是月亮银色的烙印

 

只有草原是无声的

它深如死亡的白日,它的死

多远啊,像命运遥遥无期

像秋天掀不开的死灰

 

而现在,我一个人

要回到哪里去呢,这空旷的

大地,没有人踩着我的霜迹归来

也没有人安慰我无声的泪水

 

 

 

 

燕山祈祷书

 

在燕山北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给父母

 

在燕山南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养儿女

 

在燕山西坡,我搭了一个灶台

神呵,听你的话,我煮饭喂饱身体里的沼泽

 

燕山的神呵,求求你,等我们活过一万年

 

再让你的海水从东面漫过来

 

 

 

牧马青山上

 

我的青骢马,在低头吃草

它宽阔的脊背载过我的爱人和仇敌

我的仇敌死于肉搏

我的爱人,她死于伤心欲绝的深夜

 

我的青骢马,它一个人空着脊背回来

在大青山下吃草,沉默

偶尔长嘶,都是乱云急坠时刻

 

我的青骢马,它驯顺的鬃毛

像流泄的月色

它身上的刀疤,是星辰的碎屑

 

今天,它默默地跟着我

在大青山的阴影里饮水、吃草

身子里藏着一群马奔跑的魂魄

眼睛里含着整个草地的湖水

 

我的孤零零的青骢马呵

你带着我一个人,在夜幕下穿行

要到哪里去呢

 

你要找的星空,己在天边变得弯曲

你要找的人

己在草原深处的毡房里投生

你要找到的牧鞭呵

 

它正长进我单薄的双肋

 

 

 

倾斜的城市

 

在一座接近入海口的城市

我问身边的人——我们

如果要在波浪上建筑一座高楼

你希望它长成什么形状?

火柴盒、大裤头、或月亮的样子

中毒的魔鬼屋,还是臃肿的蘑菇?

 

其实我知道:几何的图形用于玄想

尖锐的钢铁用于插入泥土

而混凝土则会快速把人类变成石头

 

楼群跟着波浪在风里漂

风声把它们摁倒,扶起;风声又会

把它们开出许多窗户,让人群

钻进去,等人群从另一个方向钻出来

他们已经变成了白云

 

我们在更大的水面上,聚在一起

成为生活中陌生的朋友

城市用阶级、抱怨、雾霾和梦

设置了多少漩涡和陷阱

城市也让跨过桥栏的溺水者

变成了一座埋在水底的墓碑

 

现在波浪接近的两岸,正拥挤着

无数灯火通明的城市和乡村

它们是人间幸福的倒影

现在的他们,是多么幸福啊

那些钢铁的笼子里

照出了一片纸醉金迷的面孔

 

现在我用河水洗着他们

这弯曲的夜晚

我要用多少条河流的水,才能洗净

 

这淤泥里喷涌而出的人群

 

 

 

石匠

 

山脚下是我家,山顶上

是我坟,我给自己凿的墓碑

就放在窗台下,等我死了

徒弟呵,两口石槽一合

你就把我埋了吧

我要的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要得是石头不说话

 

拼死打石头,命硬不过石头崖

打下一块石头

东山就塌出一个窟窿

砸进一根钢钎,东山就裂开一道缝

兔唇,皴手,血眼睛

狗皮帽子下藏着一个丑鬼的疤瘌头

狼獾在崖下抱成团,蛇窟在

黑夜里射出绿光,日月星辰走荒原

风声的大脚一踏上山岗

万里冰川就发出开裂的声响

 

石匠凿出的条石,做了墓碑

石匠凿出的圆石,做了老屋的柱脚

石匠凿出的虚空,成了鬼魂的宝座

石匠凿出一个后来者,成了

时间的罪人。石匠凿出一个自己

在另一个世界

要受到多少鬼魂的追问?

 

我在山下仰头看,整个山峰

突然哗啦一下坍塌了

石匠的肉身和锤子,都归入了

呼啸的大风

我的头顶上,旋转着一片

烟尘不绝的凿击声

我的脑子里,像被打进了无数

嗡嗡叫的铁钉

 

 

 

小城

 

小城无根,喇嘛们念完《地藏经》

就到河边搬石头,慢慢地

城北就垒起了一座佛塔

夜深风铃响,河水就跳出波纹

有些石头太亮

一闪一闪,像白色的额头

 

后来东洋人来了,老毛子也来了

乒乒乓乓打仗,人死了一大片

喇嘛们念完《往生咒》,就来抬尸体

一层一层地码,慢慢地

城南就有了一座无名死士之墓

半夜猫头鹰一叫

城北塔尖上的钟罄,就远远地回应

 

从南到北,小城十里

一条河水中,住着无数抱不走的灯

小城吸饱了月光,烟火,诵经的声音

小城也信赖无家可归者的脚步

慢慢地,小城就有了历史

它的上面,夜夜

 

都站着不同的人群,鬼魂,和星斗

 

 

 

宁古塔

 

每到深夜,风中都竖着一座城市

灯火寂寂,某种阴鸷的力量

正在形成,而幻觉生成的异乡

内心藏着的许多东西,都无法取出

岁月被冻结,枯死如边疆

 

幽暗的传说,进入一片土地

人心也会变得冷硬

万物停在空中,只有被

绳索拴住的人,才匍匐在地上

他们脆如纸人,无风也哗哗响

最容易被大风吹破的

是长髯如雪的披甲人,在他们的

眼里,这所肉体的监狱

每天都要被暴风雪重建一遍

 

在繁华的心灵中,尊严偶尔出现

拖着木枷劈柴的人,满腹韬略

今天他却躲在乌云的阴影下

神情颓废,像俗世里混出来的无赖

但他知道,要征服一场狂风

或在古老的石头中取出无数张脸

只有锋利的理想是不够的

 

叮叮当当的斧凿,日夜不停

他们雕出的玻璃房子是一座教堂

其中的冷血神仙,是一个

融化了半张脸的宁古塔将军

他半夜里,一个人端坐在风中

让初来乍到的岭南人

突然痛哭流涕

 

 

 

 

极地

 

打渔人遇到狩猎人

海啸遇到寂静的暴风雪

站在慢慢融化的冰大板上

白茳茫的北冰洋

落日接住了旭日。座头鲸和

海豹隔着一道冰川

像寂寞的海神一样互相眺望

渔夫的孤独是一片海,猎人的孤独

是北冰洋

打渔人的渔叉,来自上古

极寒的黑铁插向猎物,座头鲸的幼崽

浮上来,是一座流血的山冈

打渔人在海里。狩猎人在天上

上帝的世界白雪茫茫

死在极地的企鹅、海象和海狮

让狩猎人成了

冰雪乐园里的狂人。上帝的世界

白雪茫茫

打渔人和狩猎人

站在蓝色的极地中心,他们的忧郁

和孤独,让上帝的世界

 

白雪茳茫

 

 

 

鲸鱼日志

                             

鲸鱼升出海面

一一即使,它潜向海底

渔民的木船和军舰,也可以找到它

它巨大的烟囱,是孤立的

鲸鱼喷出的水柱

是交配的提示,而交配

需要千里迢迢的祭坛

 

这和它伏卧在月亮里,是一样的

风声在山林中堆成虎丘,鬼魂

在夜色里画出坟墓

喜马拉雅山如果站立,谁将

触摸到它的虚无?

 

航海者经过的世界,可以称为大洋

一个妄想症患者梦见的溪水

只能是孤岛上的内陆河

这个穿黑袍子的修士,它

大腹便便,但它确实

是来自古船舶幽暗的海难

它所占居的教堂,来自上帝的

一场睡眠,它巨大无朋

丧失比喻和形容,它是海底

一堆缥缈的瓷片

 

冶炼和镂刻的手工,起源

于大洪水

它始终被咒语所驱赶

亚力士多德,住在危机四伏的

古希腊城堡,他梦想着

为奴隶在海边建一个国家

大海是他蓝色的臣民,波涛围绕

在身边,他想变成一条露脊鲸

他想到田园和灌溉

而淹没只在哲学和谬论之间

绝望的时候,他的想法是一一

在东海上,见一见庄子

然后,去找一座可以睡眠的深山

 

触须不可挪做他用,它是

思想的廊柱,放在身后就是一副

安全气囊,在大海里飞行

它可以保护高速行驶的自己

此时,琥珀的眼泪

并不能救起流血的人间

 

一座山冈,驰入真理和幻觉

一个老渡口在迎接古堡一样的船队

当它们,在某个旧世界

幽灵一样出现,它巨大的影子

臃肿,粗砺,寄生了岩石

和苔藓,通过肺部过滤的涡流

一直要到达火山岩

 

虎鲸,座头鲸,抹香鲸

矛头鲸,杀人鲸,白鲸,领航鲸

蓝鲸……这个温暖又恐惧的集体

在深海的宴席上,它们奉献了

血液,肌肉和骨头

而运载香料的海盗船,吃水最浅

人类所需要的香气,相比粮食而言

它是最轻浮的。为此龙涎香

始终飘浮在大海之上

而奉献出歌喉的海豚,只需要一次

仪式感,它突然一头撞向

黑夜中的海岸

 

整个人类,为了应付时事之变

城市一下子向后跌倒

又大又圆的月亮,惊恐地停在大海上

而我们自已,却成了

岸边一排排被强气流充满的暗堡

黝黑鼓涨的身体,让大海

瞬间变成了一个危险的斜面

 

一本航海日记,放在鲸鱼

墓园里,半夜有人经过

总是看见一群蓝色的古人,在沙滩上

打井,筑城,他们在一帧默片里

没完没了地劳动

 

而大海在远处。大海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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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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