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诗歌11首
永冬
风和日丽,这个季节
子虚乌有。
这个季节只是
另一个季节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恒的爱情。
古怪的农民,
需要的只是种地,
这里种一年,
那里种一年,
人间种一年,
天堂种一年。
瞧,他自己那块地
已荒芜多时了
劳累终年,这个农民
子虚乌有。
这个农民只是
另一个农民的比喻;
我的爱情,比作
向你飞翔的坟墓。
夏天已经过去
这是传统的水葬仪式。
遗体蒙上白布单,绑在
竹筏上。四、五个
头缠白布的亲人把它
放进江里,走吧
能走多远,就
走多远。
夏天已经过去,我要
收起我的蚊帐。
最后三只蚊子嗡嗡地
叫着,成为夏天的遗迹。
一个诚实的人,
又度过了一个夏季——
想到这一点,我的额头
立刻爬满了青苔
宿命的蝴蝶
注定在你的平原生活,在你的山谷
做梦──蝴蝶纵队轰炸花园,无一生还;
石块因柔情而绵软,像只枕头
塞满你勤劳的棉絮;
失眠的伤口,看见水在长高,长高,
从你瘦削的肩胛开始,奔腾而下;
我仍滞留在12月的阳光中,脚下细长
的影子,从橡胶鞋底下
挣脱出来,顾自飞远──
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爱人,面对我的大好河山,你
永远像个贪杯的孩子,不懂得节制
1970年的一家
父亲是多么有力。肩上驮着弟弟
背上背着我,双手抱着生病的姐姐
十里长的灌溉河堤,只有父亲
在走。灰色的天空被撕开一条口子
远在闽南的母亲,像光线落下
照在父亲的前额
逆着河流的方向。我感到
父亲走得越快,水流得越急收
市民生活
两种气候,在九月,
之间是
一盘红壳大螃蟹
母亲说:螃蟹
再贵,一年总得吃上
那么一次
一个市民家庭和一套桌椅
形成的灰色。一只瓷盘
和一个晴朗天气加深的
白色。去年的婚礼和今年的
预算带来的黄色。红色的
螃蟹在正中间
母亲说:吃螃蟹时
不要计算两只螃蟹的
价钱
两种气候,在九月,
红色的蟹壳清除完毕,母亲
又把餐桌抹上一遍
让我们袭击城市
穿著夹克和毛衣,衬衫和皮肤
忘记了黑色,夜晚便不再来临
像鲸鱼的旗枪,从新街口到鼓楼
星期天的南京如同一块光润的皮肤
绽开一条伤口
这是朋友艰难度日的城市,我
看到街道痉谆、广场蠕动。古老的
城市从清晨到傍晚不停地区吐──
分泌液、砂子、胃和
我的几个朋友
他们慌忙地挤着公共汽车,眼睛
盯着出租车的屁股,鼻子嗅着
浓烈的发胶味,嘴里说了一句:
”真让人心疼”
26号的南京,只属于26号这个日子
挨着我的肩,那么近!温热而
湿润,对将要到来的打击
永远怀抱感激之情
给晨跑伙伴何健营
沿着这条土路,我们跑回健康兴旺的唐朝。
每个人肩上都有两个太阳,每个人
奔跑着照亮别人,同时被善良映照得
通体透明;
空气和水不再分开,鱼儿都在天空里
鸟群飞翔在流水里,姑娘都在树梢上
泥土是新鲜的蛋糕,老鼠毛皮雪白,只
吃人们喂的食物
如果没有力气,我们可以跑得慢一点;
如果累了,我们可以歇一会儿再跑。
勇敢与无知——这最后的两枚硬币
在衣袋里一个劲地丁当作响
还记得你二十一岁生日我送你的礼物吗
一只嘹亮的哨子
晚饭前的桔子
一片一片地掰开桔子皮,弟弟
走了出来。透明、天才
和半个成功的梦想
从城市的上空掠过,如一声哨音
在瞬间又凝聚成十二瓣,向
一张张开的桔子皮,降落
咀嚼。鲜血沿嘴角流出
清晰的纤维,是弟弟的音乐
新鲜的桔汁,是哥哥最大的
安慰。漂亮的弟弟、平庸的
哥哥,背对背坐在
一粒大米上,“我们
都是平民的后代,却有着
贵族的幻想。”
比晚饭更早到来的是
夜色。我的牙齿一个一个地
脱落。我们听到它们依次落地
的声音──
一串上行音阶
一直在汽车上
一直在汽车上,有时紧走几步
为了赶上另一趟车。
我盯着车窗的一角,城市
在车窗外或急或缓地抽搐了一下
街道走累了吧?还有站牌
楼房蹦够了吧?还有欲望
我累了,两只眼睛就是布满尘土的
两只车轮
公路四通八达想一副好肠胃,但是
消化不了我;
街道笔直如同公正的历史,也已经
草草收场
一直在汽车上。我为汽车感到劳累
也为错过一趟车而懊恼。我
站立在地面,为下趟车而等待。双脚的
知觉告诉我:车身仍在振动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夜深人静,我试着用低一点的声音说话,
但它们总是高出我的意外,张着黑色的
巨大的翅膀,撞击着我关了一半的窗子,
告诉你,天黑不是好借口,家里可能飞
走的孩子也不是,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不管你回家,还是去更明亮的一个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里行走,你都要
在乌云的故乡行走。田埂,已经在棉花
的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个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怎么这么固执呢?在夜里,避开伦理和
闲言碎语,你来到我这里,在一个没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尘埃,和我在草席上作爱,慌乱中你
总胡乱叫着名字。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我们知道自己的罪过,在黑暗中行走不
为月光所能照亮。我们都感觉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怜悯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现了,东张西望,却没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谁也不能说服你,除了你还不懂事的孩
子。你要把你的小天使拉扯成人,让他
读书,再和他商量这件已经过去的荒唐
的事情。黑暗在你夜深的双眼里,我试
着说更低的声音,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火车、火车
多美的旅行呵,一觉醒来
就回到了故乡。
古老的城市,
新鲜的人们。
路途劳顿,都留在梦里,
梦里的爱情,还在心中。
他双脚站牢地面,
怕自己再次醒来。
终于学会服用
安眠药的人,
可以热爱火车,
可以热爱有火车的生活了。
站台上,热泪盈眶的
妻子,油漆斑驳,
像一截废弃的旧车厢,
等待一个航向
夜班火车迫不及待地
驶向妻子的山谷,
她都感觉到了——
火车,火车
“你不可以这样,
亲爱的,你的身体!
你最好再服一片,
再服一片安眠药吧。”
不,多美的旅行啊,
火车,火车
朱文,男,1967年12月生于福建省泉州市。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获工学学士学位,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1991年开始小说写作。1994年辞去公职,现为自由作家。
著有诗集《我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小说集《我爱美元》、《因为孤独》、《弟弟的演奏》,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等。为20世纪90年代青年作家代表人物之一。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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