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诗歌15首
清洗记
丝绸是封建主义的肌肤
不信任工业粗糙的手指
所以我正在
晨起悦耳的鸟鸣中清洗
为我赢得过“保守”奖章的
旗袍。“这世界还不算太坏”
我愉快地将衣物投进水中。泡沫
轻松带走藏匿的部分。沥过清水,拧干
用手指捏紧领口,抻平,一寸一寸
直到下摆。很快
衣服又光洁如新。
这是母亲教授的方法。生命中
有些遥远的事物已沉入真实生活
和精神的深处,不着痕迹,
与肉体融为一体。但当你
走出窗外翻飞的燕子
和蝉鸣。走过乡野炊烟,城市呼吸着大海的蓝
当夜色围拢黑色斗篷,晨光自地平线
振动它白色的翅膀,日子挨着日子,
困窘爬上心灵的额头,某些细节
像元神聚集,引领你清洗
污渍。或众多的伤害。
唯有黑暗使众生平等
我常常羞于说出一些事物,比如
一个神秘的梦境。或某个词汇
当我看到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在大面积地
解构一个伟人的时候
我背负的羞愧,压弯了我的腰身
因为疼痛,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而快乐是轻的,风一吹就散了
在我的时代,白昼有多少明亮与喧嚣
它的尸体就有多少黑暗与寂静
当白昼像巨大的追光显露出万千面具
唯有黑暗使肉体中的灵魂溢出
窗外
“当我饥饿,上帝会递来记忆的饼干”
她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左手将滑下来的一缕染过的棕发
重新抚到耳后。右手
将桌上的卡布其诺轻轻朝里推了推
“我已经51岁了”。当我试图用目光
从她轮廓美丽的脸庞上
丈量出岁月。她坦然地说
“太可怕了!这现代的保养技术”
我用微笑掩饰住暗暗的意外
——她看起来只是个少妇
窗外,细雨冲刷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少女工人、黑胶、留声机、小三
唱片社女掌门
我想起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是的,我比先生年龄小很多
但他很爱我
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
生意上出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他会拿我出气。”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他甚至把我绑起来打
你吃惊我为什么不反抗?
不,我能够理解他
甘心做他的出气筒。”
女店员用雪白的托盘
送来我的柠檬茶
我们沉默下来
一起望向咖啡馆的
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
竖起衣领站在那里。
浅草寺
冬天我来到浅草寺
白檐红廊,汉字巾幡
门外的银杏树上挂着唐朝的金子
我站在唐朝的建筑前
仿佛我的祖先立在他家门前
他没有死,在我的眼睛里活过来
我伸出现代的手臂
想抚摸这木头的墙壁
我看见祖先的虔诚和律令
看见祖先的乱发和歌哭
可是冬天的寒露渗出我的掌心
残缺的汉字从巾幡跳下来
我看见牌位后的佛佗一团和善
但他身着和服面目模糊
冬天我走过浅草寺
冬天我来到浅草寺过门而不入
小兽,或追寻
——读王家新诗集
关于童年的记忆,即使完整如
一部最完美的电影,但其实
它仍是由无数碎片构成。
我们每天在清脆的鸟鸣中迎接同一轮
新鲜的太阳。泡桐花用香气
在空中崛起它生命的巅峰。可我们知道
不久后,它将从时间的秩序中消隐
火热的激情,以及尖锐的疼痛。曾几何时
我躲在果浆色的丝绒帘幕后倾听
半大的邻居哥哥,在大街上弹唱“阿西门的街”
我曾欢笑着坐在父亲的肩头,当
父亲从银杏叶飘落的冬日走出家门之前
而如今,他们都在哪里?
——可不可以说,我们追寻的
正是我们缺失的?此时是夏夜的凌晨
万物从白天失去方寸的疯狂中
归于安静。那些游走在微微晃动地
树林里的魂灵,约略和不睡的肉身相等
而窗内,枝型吊灯像一头温柔的兽
在我的头顶上方静默。它在等待
我从你沉重的诗行中认出
在风雪夜敲打
我童年的窗棂的身影。
流杯池记事
我忍受着蜀地的失眠和晕眩
就是为了这一刻
巨石撑起千年光阴
竹林退到半里开外
冬阳下,将军、诗人,和酒香聚拢过来
趁古人未醒,冬至未至
我们在曲水流觞处念几首小诗
对于喧嚣的人世
我曾被一次次激怒,但现在
我已放下了太多
我从不遵循既定的规则
但也很少逾矩
就像我从不自我标榜
但也从不屑龌龊和心计
你看这沉默的石槽
它有着刀锋的信念
而池底停驻的曲水就是古人留下的镜子
我们从浮世跋涉而来——
把赤子的灵魂映在上面
针灸记
祖传的私人诊所。老中医
手法有度,加重着白炽管灯下的阴影和
我脖颈的钝痛。沿着穴位,将银针
发丝一般,但更尖利
一根,一根,刺入我的项背,捻转、
提插,引发金属般的酸胀。但不见鲜血溢出
我紧闭双唇。回想起幼年时
冬夜,父亲用铁锤敲打小木床上的铁钉
以使床更结实。我在即将做好的小巢
和散落一地的钉子间,愉快地跑跳
我想象当我躺在这崭新的,铺着蝴蝶床单的
属于我的小木床上,梦,也必将前所未有的新鲜
和独立。就像父亲此时坚实的背影。
可是突然,我被脚下的碎木条绊倒,猝不及防
身体像落叶飘下,小手扑向尖利的钉子
钻心的痛楚后,热乎乎的血,带着铁的腥味
从虎口喷涌而出,粘稠,惊心的红。
父亲顾不上多说什么,他用厚实的军用毛毯
从头到脚将我裹起,扛在肩背上,冲向
无边的夜色。我咿呀地哭着
反抗着人生给予我的第一次创痛。路灯
在寂静的星空下颤抖,昏黄的光晕。
我倾听父亲疾走的步伐
倾听他的一言不发,和一颗心因疼痛和自责
而碎裂的声音。
这使我安定。在很长时间里,不,
直到现在,它萦绕在我耳边,陪伴在
命运给予我突如其来的伤痛的时候。有力,温暖。
近一个月,当银针在我体内捻转、提插
我已习惯如水般沉静。纵使
生活以猛然一击的方式,在我身体上留下破绽
它愈是凶残
我收获的,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
饮茶记
这个初秋像个欲火焚身的妇人
高热不退。躺在大地的床上。
隔着两层窗玻璃,她能听到空气
微弱的喘息。“一切都乱了,世界
仿佛被注射了过量的激素。”
她端起白瓷茶杯,上面印着烟紫的印度玫瑰
太平猴魁苍绿的叶片
此时正在碧质清汤中舒展。她轻啜了一口
微甘的余味,暂时消解了她的火气
但同时,她感到了一阵孤独
她想诅咒眼前这个精神的乱世。是的
没有人能说出她内心的愤怒
2013年8月17日。墙上的日历穿越时间碎片
翻到了二十一世纪。而人们的思维
还活在历史的体内,戴着文革时代的
红袖章。她又轻啜了一口
茶色开始转浓。这些年,她一路走来,看繁花
和罂粟同开。她啜饮美,将恶像茶叶的残渣沥去
雄心勃勃,渴望万物静好。而今
透过迷失的外部世界,她逐渐看清
宁静,只和眼前的茶水温度相关。
她立起身,把额前发丝抚到耳后,再一次
为杯中续上滚烫的清水。窗外,视线以外的山那边
一缕橘色的光,铺过来,洒向平原
她知道,夜晚就要来临。
饮酒记
他们叫她“骚货”。仿佛她
是杭州西湖边成荫的垂柳。
她淡淡地笑起来:“与你们
匍匐在地面的叫嚣相比,我拘谨如村妇。
高贵似女王。”
的确,整个世界都在被人类误读
这,又算得了什么。想到
当他们读到这行诗,必将更加狂躁地蹦跳
她禁不住又笑起来。她顺手将手中的
葡萄酒,换成威士忌。哦,这感觉
多么奇妙,仿佛身体里
有某种慢,被奇特地置换出来。
她沿着同伴的手指,望向落地窗外
金黄的圆月像时间写下的诗,在今夜
同时印上亿万仰慕者的双瞳。
她端起玻璃杯,将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她像圆月一样清醒。但世界东倒西歪
仿佛大地在摇晃。
春日
风是突然停下的。香气隐隐从窗外飘进来
纤细如敏感的神经。“一定是蔷薇
从静止的叶片下发出的”。她披上揉皱了的晨衣
下床,为自己泡柠檬茶。这些年
他持续保持着对她身体的迷恋,说不清是
甜蜜,还是额外的负担。就像她常常拿不准
新写出的,究竟是一首好诗,
还是烂诗。她推开窗,向楼下空地撒下一把米
给等候在法桐上叽叽喳喳的小鸟。这种伟岸的树曾
林立在数不清的街道两旁,被她认为是这座城唯一的优点
但现在,越来越少,因此她怀疑
政府与树贩子有着某种勾结但立即被家人制止:
“这不可能”。关上窗,有电话打进来,是诗人。
她告诉他:“很高兴没在海子的诗歌朗诵会上
看见你的身影,因此
你仍然是大师”。但大师在听说“又出事了”
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2度:“在哪?在哪?”
这使她在心中把他的位置又微微作了调整。
挂掉电话,她重新回到床上。她的每一天
都像在虚度,而她试图从中找到无穷的诗意。
现在,她脱下晨衣,思忖着这一首该如何开始。
在涠洲岛汤显祖像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穿过
细密的相思林,火山岩,粉紫的花丛
硕大的仙人掌沿山脉攀援。树荫里
被阳光割裂的树脂散发着浓烈香气,随鸟鸣
安祥地滴落。我
循着木质台阶,盘旋向下,看暮色
从天边撒下巨大的网。看海水平静地退后
又返回。现在,停下来,在这骄傲的岛屿
独自站立,仰起脖颈——
(忽略我身上妍丽的衣裳,就像忽略你
笔下那些美艳的词)——我相信
是性格中一些很硬的东西,使我们先后出现在这里。
冬日偶书
普洱,淡酒,皆是性情之物
我画一株莲时,不再介意你近视与否
中国上空的能见度不是一贯如此吗?
1921年,洋人与上海名流的宴会上
洋人为了取乐,用烟头将中国儿童的气球烧爆
然后捧腹大笑;陆小曼以同样方法,还治洋人孩童
使在场洋人国人俱目瞪,口呆。(申报)
——批:某些国人从来是假道学,莲台上的侏儒
不如一介女流。
任侠之气,藏于人的骨头和血肉
《黄帝内经》云:贪、嗔、骄、怨,皆经络不通之故
本无大碍。可若还自作多情,就不好了。
十七岁时,我见过一癞和尚
他用褡裢装走母亲布施的十斤小米
竟未著一言
南宋马远曰:悟道,就是一段留白。
殇
姥姥说:“只有登上千仞高峰,才会
听到雄虎的吼声”*。早年间
旗袍,枪炮,英语。穿唐装的基督,推开了
锁国时代的大门
辫子军西学东渐,大总统们掐算着日子登基,结果
猎鹰的成了养蚕的,天要下雨
自家炕上,找不到巴掌大一块干地界儿
如今,耗子仍在扛枪,恶邻正待翻墙而过
而藏在《史记》中的那条
真龙,在1949年的春天,已秘密地死去
西单表妹
表妹是妖精的表妹
表妹是高挑儿的表妹
表妹是初中毕业
管“橙子”叫“凳子”
(你胆敢指出其中的错误
她便拿白眼球瞪你)的表妹
从16岁开始,美,就将表妹
遮蔽,成了她唯一的外衣——
在修车铺王鳏夫的眼中
美女都是裸体的。西城区的胡同
曾荡起一个时代的性欲
人们其实并不了解
二十世纪末
一个纹身、穿鼻环的街头少女
正如袈裟不了解僧侣
何时入定。野花不了解香水
表妹的故事终止于一场意外
在昌平,为了避开马路上踢足球的
儿童,她和一辆卡车迎面相遇
死的时候还是处女
在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和“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你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北女画家学会理事,曾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现代青年》最受读者喜欢十大青年诗人、三月三诗人奖等,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文艺报》等国内外报刊,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瑞典语、韩语、罗马尼亚等语言,出版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诗集《青衣记》、《杮子树》等,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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