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诗歌22首
春雷
在深夜
婴儿的哭声最有穿透力
像闪电撕开黑幕
人近中年,变得迟钝
再大的痛苦也不会闪耀
只会变成雷声
就像今夜,往事如春雷
在我脑海,滚滚而来
树荫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 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 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的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荒芜
这年头,沉默也是一种罪
是流水,就要掀起一些浪花
没有浪花,就冲着礁石拍打
拍出雷鸣般的掌声
是大树,就要招来一些凉风
没有凉风,就数自已的叶子
数出点钞机的响声
而大地木讷无华
我们种下什么,它就长出什么
不管是玉米,还是罂粟
仿佛善恶不分,就该罪加一等
为了让大地开口说话
我们埋下一个人,却长出野草
我们埋下几代人,长出大片野草
大地永不与人苟合
宁肯就这么荒芜
涟漪
虽然每天照镜子
但我对自己现在这张脸感觉很陌生
印象中,我的脸还是20岁时的样子
像春天的杨树长出的嫩绿叶子
每当你从操场经过时
不会发出哗哗哗的掌声
而是微微颤动,低头不语
如今,我的脸越来越粗糙
像龟裂的老树皮
干燥的冬季,叶子都掉光了
你经过时
更不会发出哗哗哗的掌声
但树皮里包裹的层层年轮
会荡起涟漪
化蝶
雪花落在梅花上,也落在坟地里
梅花正在怒放,坟头也在含苞
里面埋着一个清白的女孩
知青回城后,她还绣了一年四季的鞋垫
她的死像雪花一样轻
落在掌心,感觉不出一丝重量
只感到一点点凉
她的坟墓,如今只有北风清扫
只有落叶祭拜。她的骨头还守身如玉
雪花不忍心直接砸下来
而是像蝴蝶一样扇动翅膀
盘旋很久,才轻轻压在花瓣上
身后的秋天
玉米秸杆全部倒下去的时候
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月亮
那是一个落在我身后很远的秋天
我们砍完玉米,沿着
露珠里闪着昆虫眼睛的草径走过
风在田垄里起伏
在草叶多的地方踩不出脚印
走路的声音
被一片下降的叶子盖住
停下来
在一个月亮大小的水涡里洗手
父亲站在我身后,站得那么静
水里只映出他上衣的一角
他等我先洗完
一腔热血
河北人去了广东,做了川菜厨子
一干就是十年。忽然吃什么
都没了味道,只能嚼自己的舌头
这种感觉我也有,甚至比他还别扭
他吃朝天椒,丧失了味觉
我吃倒栽葱,丧失了天真
三十岁以后,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像一个饺子,闭上嘴,往锅里跳
在沸水中转圈
在此之前,我也有许多青涩的冲动
把月亮擀成面皮
把爱情调成素馅
夜色当酱油,星星作味精
坚信明天会更好
坚信幸福会馅大皮薄
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的伤口都捏起来
一腔热血,已经烧开
蠕动
我们这代人,1977年生于农村
没见过纸老虎,只见过壁虎
像小学校长一样,躲在灯下黑暗的地方
伺机对扑火的蚊虫发出攻击
那时候,经常全校停课
校长领着我们排成长队
喊着口号,举着标语彩旗
在村子里宣传计划生育
声嘶力竭中
母亲们刚鼓起的肚子又瘪了下去
我们是如此孤单!根本无法玩
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那个游戏需要一只勇敢的母鸡
张开翅膀,护住一群孩子
与老鹰周旋、搏斗、对峙
我们是如此孤独!没有弟弟妹妹
只能跟在校长后面
在大街小巷串来串去
集体发出的稚嫩的喊声
让很多母亲不寒而栗
父亲们终于忍无可忍,冲了过来
见情形不对,校长撒腿就跑
逃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们仍在原地排成长龙
像壁虎逃跑后留下的半截尾巴
不停地蠕动
静物
桌布被她掀起来,很多东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时,被子没有叠。粉绿色的棉布被罩
浅蓝色的褥子,残留着他们的身体
在昨夜就已经降低的温度。被窝的一角
有他蹬开的口子。他说:“热”。于是,他背转过身
现在他出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苹果、香蕉、陶罐、盘子、还有一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没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出去
床铺已经整理,一切恢复了往常。他打开灯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个苹果
一个有着她牙齿痕迹的苹果
灯下黑
奶奶说:“三岁看老
你一根筋,长大后不会有啥出息”
我不服气,把煤油灯挑亮
课本上的汉字一个个飞起来
扑进灯芯中生生把自己烧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鼻子被烟熏得漆黑
期末考试,差一点留级
如今,我仍然是落伍者
不敢离光源太近
而是躲在郊外的小镇
灯下黑的地方
看世间人影幢幢
奶奶,你在天堂还好吗
我们为了活得更容易
已经把那根筋,像炮捻一样抽去
榫卯换成胶水,繁体改为简体
唯有逝者,把树根和野草
拧成灯绳
插在劣质煤油味的黑暗中
太行山
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太行山如此惊愕
张开了口就再也没有闭上
村庄只是嵌在它牙缝里的韭菜。
在太行,没有一个季节能够真正温饱
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是
容易引起饥饿的新鲜空气。
我行走在羊肠道上,周围的山谷
是一个又一个巨大而虚空的胃
而不是心脏。所有的心脏已经缩小
被零星的柿子树高挂起来。
熟透了,就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仅有个别几个被溪流接住
溅起水花。在此之前
溪流产下了无数颗卵石
若有足够的时间和温度孵化
或许会诞生另一个坚硬的我。
而不是现在:
我爬到山顶,因为陡峭
再也下不去了。难道它也不放过我?
眼看暮色将一切吞没
我忽然明白,太行山也是苦命的人
夜空满是它被人打碎的上牙
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一个人的骨灰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
骨灰盒里狭窄的空间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去了?我一直怀疑
直到我看见夜空中的银河
看见宇宙中飘荡的白色尘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厂的烟囱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过我们管它叫星星
曹冲称象
北方人不习水性,但我懂沉浮
不管身处清水浊水,我都会自然下沉
半瓶白酒又能让我浮起来
像一头大象,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但我知道,泪水的浮力远大于白酒
我的泪很少,有时仅一两滴
香油一样,不溶于清水,也不溶于浊水
我的泪很少
不愿与他人对饮,只喜欢独酌
隧道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火柴
那时候我特别瘦,脑袋很大
身子很细,像一根火柴
划过青春,像划过火柴盒侧面
一晃脑袋,就能把情书点燃
如今,再也不敢点燃什么了
也再没什么可点燃的了
我经常拿它掏耳朵
用原本可以发光发热的火柴头
掏出一大片信息时代的耳屎来
颈椎病
蛇有七寸,终生软骨病
我有颈椎,时常不舒服
即使是在头把金交椅上正襟危坐
也不如在自家硬板床上侧身平躺
此时,再没有比一个合适的枕头更重要的了
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
枕在上面,像种子埋进土壤
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梦境恰好被野草遮蔽,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要平躺在硬板床上,睡个安稳觉
让每个骨节充分舒展,不再相互抵触
让恩怨稍歇,矛头随北斗指向虚无
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在祖国之上
与民生息
她没有闪电,我不打呼噜
锣声一响
这辈子见到的第一种行为艺术是耍猴
走江湖的汉子甩响鞭子
猴子们沿着场地转圈鞠躬
讨好每一位观众。为了逗大家高兴
还倒立起来,纷纷将私处展示给人看
猴屁股,像旗子一样红
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也是耍猴
老校长抠着脚丫子,恶狠狠地说
“那些猴子都是小孩子装扮的!
耍猴的汉子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
给你们吃药,变成哑巴
在脸上粘上猴毛,身上披上猴皮
锣声一响,集体表演倒立
不听话了,就拿鞭子狠狠抽你们!”
听了这个故事,我经常做噩梦
梦到父母站在人群中,大声地笑
向铜锣里抛硬币,发出阵阵轰鸣
根本不知道,那些猴子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而我眼泪汪汪,哑着嗓子,喊不出声
塑料模特
早春是乱穿衣的季节
可她却没有衣服穿
被人抛弃在街角花园,裸体
躺在荒草垃圾中
她有着天使的面容
完美的曲线,性感的腹肌
曾经站在橱窗上,受万众瞩目
可是没有人爱她
人们只爱她身上的时装
只爱耶稣,不爱支撑耶稣的十字架
当她脸色暗黄,肌肤泛黑时
被人卸下双臂和下半身
踩上几脚,成了废品
沦落街头。直到垂柳发情,连翘叫春时
她被一个疯子捡走
搂在怀中,有了体温
像花园里的荒草,在暖阳下获得了新生
疯子扬言:不在乎她的过去
不管她能否怀孕,“我爱的是
她的灵魂,在空心的塑料躯壳中
藏着人型的黑暗,与我们每个人相同”
禁伐告示碑
光绪六年,乡民从旱灾里熬过来
集资修葺龙王庙,在荒坡植树育林
获鹿知县读论语,立《禁伐告示碑》
善待每一棵树,哪怕树梢上长着反骨
护佑每一片叶,纵使叶脉中流着热血
怜惜每一朵花,要落就落在流水里
“倘有不肖之徒擅自砍伐
严行惩办,决不宽贷”
让万物休养生息
让天堑、悬崖、沟壑、裂缝弥合
与朝廷浑然一体
六百里外的京城,不需要加急
光绪皇帝9岁,还是一株幼苗
看不出草本,还是木本
太后如枯藤,盘根错节
垂帘听政,粘杆处扫净民间疾苦声
康有为22岁,像一棵细叶榕
扎根广东西樵山白云洞读书
梁启超7岁,与六君子,星散在崇山峻岭
兀自生长。袁世凯21岁,乡试落第
给三哥世廉写信“不能博一秀才,死不瞑目”
光绪六年,读书人枝繁叶茂,萧墙内岁月静好
距离戊戌变法,还有十八年
十八年风雨,荒山足以涵养成青山
护林人换了一茬,便把斧头打磨成了闪电
谁的青春不迷茫
在黄浦江畔,上海大学保持着一贯的安静
以便能够听到市声、涛声和鸟鸣
水杉入云,樟树参天,香味向内敛
只有早起的人,才能闻到
操场上,两位老教授一边慢跑晨炼
一边用上海话谈论:“铁打的校园
流水的师生”。于右任、蔡元培都成了历史
只有绿荫与鸟儿,是这里永远的主人
而流浪猫是不速之客。先被人当做宠物
随后又像过时的教义,被人随手抛弃
三五成群,寄生在大学校园里
偷食生活垃圾,自由恋爱,繁衍生息
谁的青春不迷茫?噢,家国,爱情
流浪本是动物的天性,遗忘才是人的本质
那些被我们一一抛弃的事物
都曾让我们热泪盈眶,或眼神迷离
怎样才能避免重演上一代读书人的悲剧?
在上海大学,善待流浪者是必修课
月亮也是一只白色流浪猫,躲到树杈上
怯生生看着,一代代青年,若过江之鲫
酒国
那个每天早上喝一碗烧酒的木匠
是我的堂兄。不喝够酒
他的手就会颤抖,一不留神
便把墨线画成警戒线,将花窗雕成铁窗
那个浑不吝的黑大汉是我的表哥
喝干二斤白酒,爬上超高压输变电铁塔
讨薪。同乡们拿到了薪水
他像风筝,挂在上面
而我表弟,酒后经常打老婆
往死里打。老人以为得罪了神灵
请法师做法,烧高香,迁祖坟
他邪性不改,更魔怔
终于把老婆打跑了,只剩下四岁的儿子
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
与他们不同,我苦读诗书
练剑胆琴心,依旧没有把酒瘾戒除
经常烂醉如泥
糊在墙上,就是一张中国地图
华北平原愈加空旷,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兄弟们星散在大中小城市,越发虚无
在他们眼中,朝阳和落日都是失败者
像两颗瞪大的眼珠,血丝,通红
何况一介书生?地下水
漫延流淌,到我们这一代
早已没有了血性,只有酒兴
哭有什么用?
四点五十分
凌晨醒来,再也睡不着
一边读书,一边走神
突然,麻雀叫了
不是一只两只三只
是一大群麻雀同时聒噪
像刚放学的孩子
黑暗就是它们的学校
是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可雨还没有走远
昨天它又织了一夜
网住了所有的星星
如果再收一次网
轻易就能把占领枝头的麻雀
一一捕捞回去
我企盼着雨,不要再下了
给这些麻雀一点点自由又何妨?
它们还能吵翻天?
它们最多再闹两个小时
就被滚滚而来的市声淹没
孟醒石,原名孟领利,1977年生,河北无极人,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现为媒体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歌网河北频道站长。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海峡两岸青年诗歌创作座谈会(2016),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中心高研班,出版诗集《诗无极》(漓江出版社)《子语》(花山文艺出版社)等书。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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