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诗歌19首
羊 群
草地上的羊群像白云一样浮动。
它们白得这样纯净,又这样恬静,
像一种无知。
几只新生的小羊欢快地跟在队伍里,
它们不知道
自己那终将被屠宰的命运。
仿佛来这世上只是为了偿还罪责。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了,就赞美。
2015-01-16
界 限
只有浪花击打着河岸
只有不安分的翅膀冲撞着牢笼
只有深爱着的人最孤独
他和她忍受着被割裂的阵痛
他们在彼此的映照中找到自己
只有病疼敲响了一个人身体的钟声
热烈的心摩挲着衰老的冰凉
岁月在给灵魂加码
它丰富着,喧嚣着
拍击着肉身的疆域
这宿命的界限,这冲不破的樊篱
那广阔而无限的神秘之物
牵扯着一场场冲突和暴动
一次又一次的较量
一首短诗又在形成
他反复修建和布置着词语的边境线
身体之茧下沉
他用他的一生在上升
2015-01-08
六行诗
我爱过你。我爬得很慢,
用我的身体丈量你。而你用荆棘刺伤我。
我像蚯蚓一样吞吐着,一层层翻出你的
黑暗和寒冷。但我还爱你。
我的爱那么深。你把我体内的光擦亮,
它照彻我每一个角落,我是那么远、那么深。
更高的地方
这些汉字在集合和追赶,被诗引领,
通向那一片辽阔之地。
每一行诗都是一级台阶。
我在大地上衰老、下降,
灵魂却被那更高的所在引领。
我砌着这一级级台阶,用汗水、盐
和体内的结石。
我不停攀登。它们通向无限的虚无之境。
我要被它们收容在这里。
2014-1-12
双重自我
我爱听轻音乐,也爱摇滚
倾心慢生活,却又热衷于飙车
我喜欢安静也想要疯狂
我爱简单的东西,也爱
那些绚烂热烈的事物
年龄渐长,活得越发分明
我爱所有事物里
所有的极致
它们在不同的方向
拉伸着我的边缘
更多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
过得不瘟不火
更多的时候我在中间摇晃
像寂静中嘀嘀嗒嗒的钟摆
也像一个不停运动着的小球撞击着
那围拢着它的球形的内壁
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在暗中,它拥有清晰优美的弧线
2015-01-18
在别处
一个刚相识的人在村里见到我说:
“你不像这里的村民。”
在工地的那几年有工友对我说:
“你不像一名建筑工。”
后来做装修的时候有人对我说:
“你不像一个木工。”
这些年开店经常有顾客
打量着我说:“你不像一个老板。”
半年前开出租车
一位乘客看着我说“你不像一名的哥。”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点什么
才能看上去更像我自己一些
才能显得更完整一些,和
他们眼中的诗人更加接近
在这些大风中颠簸的夜晚
一个惭愧的失眠者
拼力校正着他的航标
护着他隐蔽的灯苗
只有他知道自己
并不是一个流浪者
而是一名守夜人
2015-07-27
诗歌给你带来了什么
那么爱情给你带来了什么?
孤注一掷;怀疑;发亮的手术刀
割开自己——一个人
成为自己的异乡人……
百无一用。
像月亮翻动的潮汐
击打着海岸……一个人
两手空空,走在探寻自己的路上。
一个人一路把自己种在故乡。
2015-07-29
致我的读者
总有人在深夜中醒来
总有人在夜空中辨认他对应的星斗
总有人点亮自己的伤口,总有人
在众声喧哗中沉默
找到那和他一致的心跳和声波……
也许是朋友,也许是陌生人
我的诗只为你们
这样一些少数人而写。
像一个最小的族类,低声叨念着自己的姓氏。
护着身上的花朵,在众草之间埋没
风吹出它的声音——
我的诗也为这大多数的、这普遍的性命
可是他们从不读诗,也听不到声音。
2015-09-09
落 叶
刚刚清扫干净的树下
又落下了一层叶子
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如同百年之后
依旧挤满了人的这座广场
2015-09-24
当是如此
我爱在空旷的路口
独自等待红灯的行人
我爱直到所有的演职人员名单放完
才起身离开电影院的人
我爱面对台下仅有的三四个观众
依然把一段戏唱得完整而动情的
那位河北梆子演员
我爱一个诗歌节上的某位外国诗人
在交流中即使表达简短的“是”或“不是”
也用他那小语种的母语,用翻译
我爱为了妻儿放弃上战场的士兵
那些痛哭的失败者
那些千里迢迢上访的人
那些不合群的人
是暗中给我力量的人
他们问我:
“你为什么还在写作诗歌?”
该怎么回答呢?
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减少。去年三奶奶和会叔走后
我对父亲说起了想要重修家谱的事情。
2015-09-26
看 见
清晨扫落叶的人
面带白色的大口罩,不声不响
他晃动着手臂,移动着,动作单调
园子里的地面重新裸露出冰冷的灰色
一些叶子还在继续落
晨练的老人陆续加入进来
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不知道那些落叶最后去了哪里
我,是夹在它们、或他们之间的叶子
也是一块清晨出生的园子
2012-10-25
我奶奶这一生
1941年,她嫁到张庄
她的男人,一个南征北战的军人
总是让她独守空房,等了又等
1948年夏天,她的男人
在村东的坟地里扎了根,再也走不动了
我能想象,一个27岁女人的绝望
可能只因还有一双年幼的儿女在等着她
去抚养,她不声不响地活着
但又充满担心和忧伤
在我记忆里,很多个黄昏
她总是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
等着晚归的父亲和我们
在张庄,某一个院子里
安插着她这一个钟表的心脏
走来走去,一个人
悄无声息地就老了
临死前,她喃喃的说:
“他接我来了,骑着马……”
仿佛我爷爷在等她,仿佛
她一生都在等待死亡
一台老座钟,总要不时地上紧发条
等了天天,又等年年
终于散了架
在张庄,她混同于所有的村民们之间
然后又混同于村外的草木
2012-01-21
乡村路上
我和父亲走在通往村北的路上
他老了。因为腰痛而身形佝偻
我紧跟在他身后。月亮照耀着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这条路,我每年要经过无数次
而我多久没有和父亲一起
走过了?这场景,只能追溯到近三十年前
一个孩子跟着父亲
去周庄看一场露天电影
同样的一段路,同样的月光照耀着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是啊,我一度觉得我和他
之间,已隔得多么远了
可这又分明是几十年来
一直持续着,只是偷偷换了角色
我和父亲不声不响,彼此心知肚明
谜一样的月光笼罩着
黑魆魆的乡村路上,只有两个黑影
匀速地移动着
2012-02-19
伤 口
我的伤口是一只醒着的眼睛
是两片嘴唇,在我身下秘密开放着
我匍匐着
爬过这泥沙俱下的生活
仿佛一条蚯蚓,不停地
消化着泥土
我的呼吸器开合着
疼痛和快感后面
有着持续的肿胀
我的伤口咬噬着我自己
用一生的时间
分娩着另一个干净的我
2012-10-18
墓志铭
他活得那么直接有力,
打了世界一记响亮的耳光。
2012-04-25
厌 倦
厌倦不是一个人
在一个地方呆了很久
是他走出来,要去远方
却看见他的身体钉在原地
日子在旋转。他一圈圈缠绕……厌倦
是他看到里面很空
时间从中间流过
像水,没有声音
厌倦是他看到自己正消失于流水中
很慢
也很快
厌倦是水本身,看不到流往何方
给 你
当我们从陌生中靠近,
生活不断地缩小。
那被遗弃的、看不见的一切挤压着我们。
来路变轻,而力量下沉。
当青春从我们的头顶,
淌下来……挨得多么近,
我们也是各自燃烧的
两支蜡烛。
当我
眼看着你不断地缩小,
缩小,却无能为力。
我只能爱你,因为衰老而更加爱你。
身下,你正继续覆盖着我的根。
除了照映你,我已腾不出别的力气。
正月初一的早晨
村子里走着不同的队伍
去给各自家族的长辈拜年
眼前
走在前面的是几位堂叔,兄弟们后面
跟着的是侄子
他们走着,和去年一样
和很多年前一样
稳健、年轻
正月初一的早晨,像往日一样清冷
灰色树木和房屋的
幕布里,古老的队伍在行进
他们穿过节日的追光灯
队伍后面的人慢慢
走到了前面
2014-2-5
落泪的戏子
小李来自农村,瘦高身材
在一家小商场里打工
名为保安,实则打杂
平安夜为吸引顾客
被老板要求上台演戏
几个蹩脚的小品
由他和另外三个同事交替完成
他戴长发头套、涂口红
半露的胸罩里塞两个气球
尖着嗓子用假声说话
把一个少妇演得那么骚那么夸张
他如此卖力
引来阵阵笑声、尖叫和掌声
我觉得他像个插了电的小丑
曲终人散,有人看见他
躲在角落里黯然流泪
仿佛没有自尊
他要哭出自己来
没有人回应
2014-08-23
霜白,原名刘永刚,曾用笔名木谷。男, 70后诗人,河北省保定市人。90年代后期开始诗歌写作,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绿风》《中国诗歌》等各类刊物及选本。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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