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哀歌响起的旅程（组诗）
◆你一定要好起来
癌症如毒日
灼烤我的心
原本猛烈跳动
如果实般的心
被烤成一片
焦黄的树叶
思念是一只
小而残忍的虫子
重新钻出来
一口一口的咬
你一定要好起来
只有你好起来
我心上这些
被思念咬出的洞
才能再次愈合
我也才能
继续假装忘记你
2015/1/17
◆想起你的病情
我浸泡在空气的深水里
你的病，像我的脚下
躺着的一头，石头般的鳄鱼
时不时张开嘴，令我觉得恐惧
它只要不咬断我的腿
你就是平安的
2015/2/2
◆我以为我不会那么悲伤
我以为我不会那么悲伤
我以为你已经离我很远
我以为我曾经的，对你的思念都是
自我感动的假象
在某些瞬间
我甚至以为我并没有真的爱过你
我以为我不会那么悲伤
你告诉我正遭逢厄运的那天
我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残忍的在内心排练
排练的结果是我以为我不会那么悲伤
我曾经见过那么多悲伤
我以为我能够面对死亡
你曾经是我的梦想
我以为你早已不再是我的梦想
可是刚才
你的闺蜜发来坏消息
我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
还没有来得及悲伤
已哭得不成人样
2015/2/8
◆我在等待什么？
好像是在
眼睁睁的
看着心里最深处
什么东西正一点点破灭
是一个泡沫吗？
我的青春、爱情和梦想
凝结成的泡沫？
但是生命
怎么会是
一个泡沫？
我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等待
我在等待什么？
——等着听那
最后的
啪的一声
2015/2/8
◆我已经后悔了
你在南方
我在北方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你结婚了
我也结婚了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我爱我的妻子
也许你也爱你的丈夫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你有了两个女儿
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我很忙，很疲惫
你也要照顾你的家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不能在伦理上占有
不能在身体上占有
所以我放弃了爱你
18年
只见过你两次
我其实是放弃了爱你
我是把爱等同于占有的那种人
不懂得爱的其他可能
现在我已经后悔了
经常见见面也好啊
经常聊聊天也好啊
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听你吐吐苦水也好啊
像君子之交那样
爱着也好啊
既然你在这个世界上
我也在这个世界上
为何不是一点爱意相连
为何非得是一片空白呢？
2015/2/8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中午
你的闺蜜给我发来微信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中午
我的双腿如被鳄鱼咬断，怎么也站不起来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中午
听到自己的哭声，我才知道自己在哭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下午
订了18：:30分飞香港的机票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下午
和相约的朋友聊热闹的话题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下午
努力在应该笑的地方笑出声来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下午
既像逃跑又像追赶似的奔赴机场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晚上
飞机像炸弹载着我失重的心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晚上
航程漫长，机舱安静，关于你的往事像蜘蛛吐出的丝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晚上
跨过了好多大桥和隧道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晚上
每一块路牌上都有箭头指向“沙田”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晚上
我来干什么？我来看望什么？我来说什么？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越过无数路牌，终于到了沙田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我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我没有听你的，你不愿我来，怕我看到你难看的样子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如果我不来，会终生后悔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怎么还没到？我问司机，他冲我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我曾见过你最美的样子，我知道你有多美丽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医院大得像迷宫，我陷入了沼泽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没头苍蝇般在各种病区乱窜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走进了你的病房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月8日，深夜
我看见了你
你的生命正流失在那条黑色的幽径上
2015/2/11
◆绝望的比赛
你仍在呼吸
只剩下呼吸
这几乎是，昏迷与死的唯一区别
即使在毫无意识中
仍然拼了命的想活
每吸一口氧气
就能再活
一口气的时间
空气成了
你的唯一
救命稻草般的唯一
你仍在
拼命吸
死神要从你的鼻孔里
拉出你的命
你拼尽力气
想把它
拉回身体
像一个倔强的拔河运动员
2015/2/11
◆我的心中埋着一口钟
我的心中
曾经有一口钟
钟摆上悬挂着一轮红日
你就是那轮红日
当你摆动，我就拥有了
灵魂的日出和日落
它慢慢
变成一口旧钟
深埋在心田
天长日久
我几乎忘记了
心中埋着一口钟
有一天
钟声突然响起
我看着这口
残破的旧钟
钟摆上的红日
已经消失
一弯蓝色的月亮
挂在上面
你的灵魂已在天堂
蓝色的月亮
悬挂在
无尽的大海上
2015/2/11
◆最后的光
你正在
溃散
这群，时间的白蛾
从你身体里
飞出
教会的姐妹
在你床前
温柔的唱着
摇篮曲般的
赞美诗
但你已
听不见
溃散的灵魂
凝聚成
一只金翅雀
展翅
飞出
灵魂向上
时间向下
一群白蛾
缭绕在
金翅雀
飞翔的羽翼下
赞美诗的声音
融汇进
最后的光
映照在
白蝴蝶般
美丽
安静的脸上
2015/3/5
◆同一片河流
4年前，在沙田
我张开双臂，迎接女儿来到人间
4年后，还是在沙田
站在你的床头，目送你离开人间
暮色中的城门河
有时像蜜，有时像苦水
我们确实不能
踏进同一片河流
2015/2/14
◆城门河水流向海港
城门河水流向海港
波浪越过暮色
向前翻滚
比一切生命都健康，绵长
所有的生命都在流淌
青春追赶着死亡
新的生命，旧的生命
在翻滚中我们倾听灵魂的合唱
我目睹你的灵魂
被吸进透明的漩涡
被粉碎，又被重新吐出
回到这条河流
我们都在这片波浪中
怀抱爱意，流向海港
爱只要发生
就永远不会消逝
生命只要曾经存在
就永在流淌
我的灵魂像一条滑溜的黑鱼
你的灵魂分散成
无数条细小的水藻
在时光的河床上摇曳
我触碰着你破碎而纷散的灵魂
回忆你活着时的美丽容颜
2015/2/14
◆那是你唯一留给我的
我们是怎么走进那间
漆黑，停电的乒乓球室的？
我的双手流着汗，伸向你
除了黑暗，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事物
你的心跳动着，跃向高处
一颗高速旋转的乒乓球
20年后，我仍然没有接住
除了黑暗，我们之间
再也没有别的事物：
你的笑声，和温柔的鼻息
时间是一间漆黑，停电的乒乓球室
我的双手流着汗，插入死亡的电流
世界疼得发亮，我闭上眼睛，倾听你
20年前，遗留在黑暗中的心跳
2015/3/5
◆今天是你的生日
格外精心
给你准备礼物
亲手做了一张贺卡
红墨水
蓝墨水
和很多很多话
在一张硬硬的纸板上
寄给你
那是我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对你说
生日快乐
在整整
20年前
今天又是你的生日
我想对你说
生日快乐
但又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
在另外的世界
还有没有
快乐
和悲伤
这样的东西
我甚至不知道
你现在
是完整的
还是破碎的
或者
像唯物主义者
说的那样
已经不存在
你像一团火
把时间
烧成了灰
所以正月十六
是一粒
灰烬
2015/3/6
作者注：
这13首诗，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场艰辛的旅程。从1月10日，知道她的病情，到3月6日，她的生日——原本我是计划在她生日时前去看望她的。短短的时间，却是一段通往哀悼的旅程，通往告别的旅程，通往青春、记忆和爱的旅程。3月6日是她的生日，3月10日是她的告别仪式。此时把这组诗发表出来，也算一次内心的仪式，既是纪念，也是告别。也许这是一段并不能真正走完的旅程，但我已不能再沉浸其中。（沈浩波）
作者简介：
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2004年，受邀到荷兰与比利时举办专场诗歌朗诵会。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曾获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中国首届桂冠诗集奖；首届“新世纪诗典”金诗奖；第三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等。
网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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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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