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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诗歌14首

◎ 鲜花宁静
 
鲜花开在那里。鲜花
宁静
 
鲜花开在原野。鲜花
开在山坡
鲜花开在孩子的眼睛里。鲜花
——开在墓地 
 
风吹……风不吹。鲜花,如此宁静 
 
大地渺远。天空无限
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
 
◎虚无的蓝 
 
黄金时代。青铜时代。
黑铁时代。
而我们身处一个什么时代? 
 
多么蓝的天!
仿佛真理的形式,高于人类,及人类的存在。 
 
银河系之外,
黑洞在不断扩大,
这给了天体们不断失踪的理由。 
 
太阳和月亮。白云和乌云。风和雨。
一盏纸灯笼,
要怎样才亮起来?并照见我们体内的石头,
以及身外的道路。 
 
当我嗅到花香。
当手指发光,我看到了上帝破碎的脸。 
 
告诉我——谁能一生做一个孩子?
不长大,
一生仰望天空,
把它涂成任意的红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紫色
再把它,
一点一点返回,虚无的蓝……
                             2014.01.19
 
◎  杀了—— 
 
“……杀了吧——”我老娘
语气平静——
 
她指的
是一只此刻昂首阔步
引吭高歌的公鸡——它有雄健的身体
一身发光的羽毛
曾几何时
一个鹅黄色的小绒球儿
在她的身前身后
滚动。敏捷地
捕捉更细小的虫子,一点点膨胀起来
有一次它突然跳上围墙
对着升起的太阳
歌唱起来,一遍又一遍——
 
……一个乡村的帕瓦罗蒂 
 
但它终归是一只公鸡
盘中的美餐
我老爹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在门前水泥地上
绽开朵朵梅花
它继续向前冲,慢慢地,不再抖动—— 
 
这故事发生在暑假
当我带儿子
从城里回到乡下
“杀了吧——”成为爱的仪式——
 
一次次
在简陋的院子里举行 
 
我和儿子的目光
紧盯着,透风的篱笆墙上的天空 
 
“老娘。老娘——”我儿子戏谑的撒娇声里
另一个女人
越来越接近我老娘的样子。但你看吧—— 
 
她此生,已无鸡可杀……
                       2014.07
 
◎  暴雨记 
 
这真是我喜欢的时刻—— 
 
一场暴雨席天幕地,但没有谁被击溃
小伙子们
在烂泥塘的草地上拼抢
但暴雨已粘合了他们的眼睛 
 
看台上的人群
雀跃,载歌载舞,一刻不停下来
体育场之外
更庞大的雨水。雨中奔命的行人
划动双臂游泳
像一条条美人鱼,女孩子和妈妈
轰鸣的汽车
犁开水浪喷溅在男人们身上
 
而去天堂的父亲
也从雨水里返身,在一群湿淋淋的雨披中
精光头颅
仿佛孤独的国王 
 
书案上,袅袅的茶香
凉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雾气缭绕的脸。你看不见—— 
 
一场暴雨
把天与地缝合了,一针一针地
明亮而密集 
 
你看不见白昼的闪电
一座城市
废弃的城墙,钟的秘密心脏—— 
2014.07
 
◎ 蝴蝶记
 
从黑夜的高处,一匹孤独的
丝绸
缓缓滑落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
当死亡归于那幽蓝的星空
只剩下一只蝴蝶 
 
——只剩下它,停在那儿
看一匹孤独的丝绸
缓缓滑落下来——这仅属于它的孤独 
 
让音乐折断
泪水
从睫毛上升起神的教堂 
 
让按在《圣经》的指尖掀起海的波澜 
 
而一匹缓缓滑落的丝绸
那么轻
如何引导它从浪尖上飞过 
 
多么漫长的黑夜啊——
              2014.08.07
 
◎ 草原和羊 
 
草原深处一把刀子的闪光 
 
埋头吃草的羊愣了一下,继续埋头
吃草 
 
仿佛它并不看见
仿佛它肚子里有另一片草原
 
风吹草低,从黎明到暮晚
                     2014.10.31
 
◎  教  堂 
 
那遥远天空的每一颗孤星
都有自己的教堂
肃穆的,高大的,简陋的,低矮的,晦暗的,明净的,滋滋燃烧的 
 
在天亮之前,教堂里只放着一本写到中途的忏悔录
                       2014.11.01
 
◎  午  后
 
门口的秋千架上
什么时候落上了一层灰尘
我犹豫一下,还是抬手擦去了,并把被芯搭上去
一点点展开
让阳光,晒去藏在缝隙里的凉
 
我坐在台阶上
看它一点点膨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人
一点点舒展了腰身
 
几个孩子
聚拢过去,小脸儿贴在被芯上蹭
钻到下边藏猫猫
有几片柿树叶子飘落下来
不远的铁栅栏外
银杏叶子还是一树一树灿烂的金黄
 
在天黑之前
孩子们不会长大,我也不打算把被芯抱回来
                   2014.11.04
 
◎ 踢着落叶 
 
夜色里,长堤上的天空
隐现几颗星子
相隔多日之后,我又走来
看高壮的杨树,脱尽了密实的叶子
枝杈上的鸦巢裸露出来
像一颗颗黑的果实
我走在树下,从一棵到另一棵
听干枯的落叶
发出沙沙的喧响
陪伴我的女儿,有更快的速度
更愉悦的心情
在我的前边,折返来回
激起落叶更大的喧响
她身体溢出的光,恍惚照亮了
这幽暗而逼仄的路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喊住她——
在时间的某处定格
脚下这些落叶,夏天时
也曾遮没了头顶的星空
但现在——,我反复踢起它
没有悲欣,也不落寞
和女儿一起,走在漫漫长堤上
                        2014.11.22
 
◎ 朝南的窗子 
 
207号楼811#。中年男人
和新婚的妻子,在讨论开一扇朝南的窗子
落地或外飘,高低,尺寸,中空玻璃
但要足够明亮
从客厅里能望见小区车辆的进出
刷卡后嘟的一声
才缓缓放行。岗亭高处的摄像头
记录下一切
客厅里的新沙发,壁挂电视,茶几上
新沏的生普
也不例外。当然可以拉严窗帘
让客厅回归私密属性,重新弥漫家的温馨
他喜莲花灰,而她爱玫瑰红
(这可以理解,她那么年轻。)
一幅窗帘,就把外面的世界遮挡了
他们可以在客厅里拥抱,亲昵,争执,谅解
他吻她眼角的泪滴,她反复拔去他
越拔越多的白发
但现在那儿是一面墙,冷冰冰的
用手摸上去,有刺骨的痛
而背阴的这一面
他坚持把整个墙砌起来,把窗外的草坪
香椿树,柿子树上的红果
对面阳台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服
从记忆里去除
他禁不住,目光移过去
又一片叶子落下来,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众人的惊叫,“有人跳楼了——”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
而现在,客厅里没有了她的遗物
……卧室也没有。都结束了,像一场梦
只有冬天的叶子
呼啸着,一片一片地
从高处落下来
“好吧,就这样子……”在落叶声中
他们脸对脸,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似乎达成了妥协。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2014.11.19
 
◎ 柿子树 
 
去人民日报社的路上,
我想起了它院子里
数不清的柿子树,
高大,密集,挂满了
灯笼一样的红柿子,
成为远近的风景。
徐怀谦兄在世时,多次向我
炫耀,带我去观赏
还以它们为背景,
给我拍下许多照片。
他弃世后,我再无心去翻看,
也淡忘了那处有柿子树的风景。
今天去那儿办事,我走进院子,
猛一抬头,又望见了
风中的柿子树,以及满树的
灯笼一样的红柿子。
这才记起,离怀谦兄从六楼
飞出去,竟过了两年多。
那时八月,柿子还在叶间,又青又涩。
……我一棵一棵地走过
望着留在枝头的柿子,
走过最后一棵时,我上前
抱住了它,脸贴树皮,
止不住泪湿了眼窝。
                   2014.12.06
 
◎向篝火靠近
 
我们望着篝火升起来。
火光照亮了湖心岛,岛以外的湖水,
水底的鱼的睡眠。
 
我们望着篝火升起来。
火苗向野外蔓延——
它要测一测夜的边界,以及黎明有多远 
 
我们向篝火靠近,
为篝火添柴,让火苗烧旺,扑过来的温暖
在我们身体里奔跑。
 
借着篝火的光芒,
我们读诗:关于爱与黑暗的,关于时间与死亡的,
关于铁与尘土的,
关于一只天鹅从水中窥见自身的。
 
风中的露营地,枯草,落叶,脚边的石头,
渐次安静下来。
篝火映红的脸的悬崖,
在读诗的声音里,闪烁的星空向篝火
低垂下来。
 
我们手捧诗篇,向篝火越来越靠近——
            2014.12.29
 
◎  春雪记
 
下雪了羊年第一场雪
从子夜开始
早晨拉开窗帘,见雪花在飞
草地上,树枝上
茫茫一片白
几行脚印,拐向不同楼门
 
忽然想起年少时
冬天一片白茫茫
孩子们在雪上飞,追逐,打雪仗
撒一会儿野
或者扫开一片空地
撒下麦子,用竹筛捉麻雀
这古老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
而父亲蹲在屋檐下
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
 
这些年雪愈发稀罕
孩子们
也走远了,只有老父亲
蹲在屋檐下,盼着一场雪落下来
 
雪落下来了
从窗外,落向千里外
早起的老父亲
推开门,顺手接住了第一朵雪花
           2015.02.20
 
◎  故事或夜晚
 
酒喝到菜凉,法官说,请安静几分钟,
让我讲最后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一个独生女子,22岁,
干净,小巧,总带着笑,从不高声说话,
我的同事爱上了她,一年后,他们谈婚论嫁,
一起装修她家的小楼,置办家具,照婚纱照,
结婚前的一天,他却消失了踪影,
她疯了一样找,从小城到邻省。她抱着婚纱照,
哭个不停,报案,反复登报,电视寻人,
我的同事,人间蒸发了,不见踪影,
那一段时间,在小城,茶余饭后,人们总谈起
女子的痴情,感叹人生如梦。
创伤逐渐平复后,她顺理成章有了新男友——
一个很普通的小老板(在我们那儿,
小老板遍地都是,这并不说明什么。)
他的父母,朋友们,以及我们这些同事,
渐渐淡忘了他。她也结了婚,婚后的日子
平淡如水,第二年,她有了孩子,
一晃过了十年。十年间,变老的是人,
长大的是孩子。她八岁的儿子,独自在家玩耍, 
一个人爬上了阁楼——
阁楼落满了灰,蜘蛛网,杂物,几件旧家具,
小孩子的目光最终停在角落的木箱上。
他试探着摸过去,小脸儿憋得通红,
使劲掀开了它——一具完整的白骨,呈现眼前。
小孩子跑下阁楼,拿起电话——没打给妈妈,
而拔了110。警察赶来了——你知道的,
报应来了,她落了网。我们停了筷子,
等法官说下去——一个弱女子,
为什么在婚前最后一天杀了男友?
又如何与一具尸骨
生活了十年?法官清了清嗓子
继续说,她家楼后的马路,曾是一条臭水沟,
没人把臭味和失踪者联系一起,她那么爱干净
总喜欢在每天夜里,等家人睡熟后
再从床上爬起来,把家里的每个角落,
都拖得一尘不染。但谁会把这举止
和杀人联系在一起呢?都说她太爱干净了。
我去看守所提审她,见到我,
她略见羞涩,带着笑。在法庭上,她承认杀了人,
但对“为什么”却坚守沉默。我爱他,
她反复说。送她回去时,她把一个扣子交给我,
让我转交她丈夫,说案子了结后,
她还要缝回去——一个奇女子,她从没想过
以命抵命。而且她临危不乱,
多么周严的棋局,就下错了儿子这一步。
法官说,凶手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样子,每个人
都可以是凶手,都有成为凶手的潜质
和可能。至于为什么,只有天知道——
那么来吧,法官最后说,让我们干了这杯,
以纪念这次聚会,迎接又一个春天到来。
015.02.03
 
 
作者简介:
 
谷禾,诗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得“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等多种奖项。现供职于《十月》杂志。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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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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