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1956年生于四川省泸洲市。著名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书法家,《今天》文学社社长。出版有诗集,文论,随笔集多部。诗作及文论被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意大利语等十多种语言。作为诗人,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强调思辩上的奇崛复杂及语言上的异质混成,强调个人经验与公共现实的深度联系。作为诗学批评家,他在当代中国诗歌的整体理论及文本细读这两个方面均有独特建树。欧阳江河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同时代人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被视为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
欧阳江河诗作选
《玻璃工厂》
一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像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二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三
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四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五
在同一个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人用一只眼睛寻求爱情
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
子弹眉来眼去
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
政治向左倾斜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
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枝枪
要扣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1985.11于成都
一夜肖邦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奏一遍,
好像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
像一场大雪迟迟不肯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有一颗心。
根本不要去听,心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肖邦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1988.11于成都
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
时尚最终将垂青于那些
蔑视时尚的人。不是一个而是
一群儿女如云的官员,缓缓步下
大理石台阶,手电的光柱
朝上直立:两腿之间虚妄的
攀登。女秘书顺手拔下
充电器的金属插头,没有
再次插入。
阴阳相间、空心的塑料软管,
裹紧100根扭住的
散布在开端的清晰头发丝。电镀银
消褪之后,女秘书对官员
的众多下属说:给每秒钟
3000立方米的水流量
安装100个减压开关。
硬的软了下来,老的
更老。顺着黑夜里
一道微弱的光柱往上爬——
硬币、纸币,家庭的流水帐目,
一生积蓄像火焰在水底。
一个官员要穿过100间卧室,
才能进入妻子的、像蓄水池上升到唇边
那么平静的睡眠。录音电话里
传来女秘书带插孔的声音。
一根管子里的水,
从100根管子流了出来。爱情
是公积金的平均分配,是街心花园
耸立的喷泉,是封建时代一座荒废后宫
的秘密开关:保险丝断了。
1992.4.6于成都
阳光中的苹果树
我不想窥视这穿越幻觉的血肉,
让变黑的水果烧焦牛奶,
切开之前,十分钟的落叶。
牛羊坠地,但好像还待在天空中吃草。
寂静,一棵远树,更远的阳光。
仅有影子的少年潜到深水里去了,
手臂的波浪摆动着夏天。
日子猛烈而倾斜。
成熟从话语的结束开始,
直到干涸的嘴唇进入果实,
一夜之间,全部掉下。
活着,醒着,黯然神往。
遍地无风的白夜的温柔。
皮肤行走于七月流火,
但灵魂并不热烈。
在骨子里世界什么也不是。
从中切开,记忆的阴暗面。
童年就是距离和空想。
几个男孩跳起,或爬上众树,
那时所有的水果都高不可及。
二十年的悬挂,我仰起了头。
没有什么比看到水的火焰,
并将切割黄金的刀锋置于其内,
更精确,更寒冷。
1985.6于成都
公开的独白
——悼念埃兹拉·庞德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就像从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变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颗苹果
都长成秋天,结出更多的苹果
和饥饿。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最终的葬身之地是书卷。
那儿,你们的生命
就像多余的词被轻轻删去。
上帝如此简单,只须简单地说出,
然后忘掉。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但你们唱过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1986.10.3于重庆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
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
他的全部音乐都是自悼
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
一些人头落下来,像无望的果实
里面滚动着半个世纪的空虚和血
因此这些音乐听起来才那样遥远
那样低沉,像头上没有天空
那样紧张不安,像骨头在身体里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
无声无形的枪杀是一件收藏品
它那看不见的身子诡秘如莫斯科
一附叵测的脸时而是领袖,时而是人民
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
走出书本就横行无忌
看见谁眼睛都变成弹洞
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被集体枪杀过
等待枪杀:一种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
它只是瞄准
像一个预谋经久不散
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
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
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
像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
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
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
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
一次枪杀永远等待他
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的死去
成为我们的替身
1986.4于成都
整个天空都是海水
海洋是晴空,陆地是阴天
层层气候裹住万物
乌云和小麦在面包中翻滚
我们耕耘肉体,收获灵魂
把玉米一直种植到大海边
斥退丰收,让海浪汹涌
让海的深蓝色覆盖月色
让新月的嘴唇永远闭上
它刚刚还在诉说一颗无边跳动的心
而在月圆时,在一天的百年里
我们世世代代的眼睛噙满热泪
从一只鸟的遗骸看见盛大的鱼群
整个天空都是海水
1986.9.7于秦皇岛
星期日的钥匙
钥匙在星期日早上的阳光中晃动。
深夜归来的人回不了自己的家。
钥匙进入锁孔的声音,不像敲门声
那么遥远,梦中的地址更为可靠。
当我横穿郊外公路,所有车灯
突然熄灭。在我头上的无限星空里
有人捏住了自行车的刹把。倾斜,
一秒钟的倾斜,我听到钥匙掉在地上。
许多年前的一串钥匙在阳光中晃动。
我拾起了它,但不知它后面的手
隐匿在何处?星期六之前的所有日子
都上了锁,我不知道该打开哪一把。
现在是星期日。所有房间
全部神秘地敞开。我扔掉钥匙。
走进任何一间房屋都用不着敲门。
世界如此拥挤,屋里却空无一人。
1991.8.23于成都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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