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诗歌10首
瓦雷金诺叙事曲
——给帕斯捷尔纳克
蜡烛在燃烧,
冬天里的诗人在写作;
整个俄罗斯疲倦了,
又一场暴风雪
止息于他的笔尖下;
静静的夜,
谁在此时醒着,
谁都会惊讶于这苦难世界的美丽
和它片刻的安宁;
也许,你是幸福的——
命运夺去一切,却把一张
松木桌子留了下来,
这就够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已别无他求。
何况还有一份沉重的生活,
熟睡的妻子,
这个宁静冬夜的忧伤,
写吧,诗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
让金子一样的诗句出现,
把苦难转变为音乐……
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松木桌子上燃烧;
突然,就在笔尖的沙沙声中
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
——有什么正从雪地上传来,
那样凄厉,
不祥……
诗人不安起来。欢快的语言
收缩着它的节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这首诗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让死亡
冒犯这晶莹发蓝的一切?
笔在抵抗,
而诗人是对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年代
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
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迟下去?
闪闪运转的星空,
一个相信艺术高于一切的诗人,
请让他抹去悲剧的乐音!
当他睡去的时候,
松木桌子上,应有一首诗落成,
精美如一件素洁绣品……
蜡烛在燃烧,
诗人的笔重又在纸上疾驰,
诗句跳跃,
忽略着命运的提醒。
然而,狼群在长啸,
狼群在逼近;
诗人!为什么这凄厉的声音
就不能加入你诗歌的乐章?
为什么要把人与兽的殊死搏斗
留在一个睡不稳的梦中?
纯洁的诗人!你在诗中省略的,
会在生存中
更为狰狞地显露,
那是一排闪光的狼牙,它将切断
一个人的生活,
它已经为你在近处张开。
不祥的恶兆!
一首孱弱的诗,又怎能减缓
这巨大的恐惧?
诗人放下了笔。
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
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
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
传来……
蜡烛在燃烧,
我们怎能写作?
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
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
那一声凄厉的哀鸣
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
1989,12—1990,1,北京
转变
季节在一夜间
彻底转变
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风已扑面而来
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
你回转身来,天空
在风的鼓荡下
出奇地发蓝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
仅仅一个狂风之夜
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
一走动
就晃荡出声音
而风仍不息地从季节里穿过
风鼓荡着白云
风使天空更高、更远
风一刻不停地运送着什么
风在瓦缝里,在听不见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样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落叶纷飞
风中树的声音
从远方溅起的人声、车辆声
都朝着一个方向
如此逼人
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
仅仅一个晚上
一切全变了
这不禁使你暗自惊心
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
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1990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1990,12,北京
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地往山上推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2004
晚年的帕斯
去年他眼睁睁地看着
傍晚的一场大火
烧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
烧掉了他一生的珍藏
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诗
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
和毕加索的绘画
那祖传的家具和童年以来
所有的照片、信件
那欢乐的拱顶,肋骨似的
屋椽,一切的一切
在一场冲天而起的火中
化为灰烬
那火仍在烧
在黑暗中烧
烧焦了从他诗中起飞的群鸟的翅膀
烧掉了一个人的前生
烧掉了多年来的负担
也烧掉了虚无和灰烬本身
人生的虚妄、爱欲
和未了的雄心
都在一场晚年的火中劈啪作响
那救火的人
仍在呛人的黑暗中呼喊
如影子一般跑动
现在他自由了
像从一场漫长的拷打中解脱出来
他重又在巴黎的街头坐下
落叶在脚下无声地翻卷
而他的额头,被一道更遥远的光照亮
2004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2004
唐玄奘在龟兹,公元628年
苦呵,人生苦,倘若转世
一定做一只鸟在天上飞
而不是在地上走
这热气炙人的火焰山
这钻进牙缝的沙
这磨破脚踵的石头
这汗和虚脱
有多少次,几乎像骆驼一样倒下
而凶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
在梦里无声地驱赶、狞笑
还有那些无名的小丑和
扮鬼脸的妖怪
一次次使我在夜里醒来
想起赋予的使命
便满怀屈辱
醒来,便是这荒凉的宇宙
这死去的山
这寸草不生的戈壁
这荒废佛寺上偶尔的蝉鸣
比幼时听到的虎狼的啸叫
更让人惊恐
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谁的使者
于是我从这里再次向西
迈动已迈不动的脚步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前面
我走,他也走
我停下来
他仍在走
顶着正午那一阵阵的热浪走
他不走,那流动的沙丘就会将他吞没!
2004
柚子
三年前从故乡采摘下的一只青色柚子
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现在它变黄了
枯萎了
南方的水份
已在北方的干燥中蒸发
但今天我拿起了它
它竟然飘散出一缕缕奇异的不散的幽香
闻着它,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仿佛故乡的山山水水
幼年时听到的呼唤和耳语
一并化为涓涓细流
向我涌来,涌来
恍惚间
我仍是那个穿行在结满累累果实的
柚子树下的孩子
身边是嗡嗡唱的蜜蜂
远处是一声声鹧鸪
而一位年轻母亲倚在门口的笑容
已化为一道永恒的
照亮在青青柚子上的光
2005
桔子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说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来一盘桔子,
其中一个一直滚落到故事的结尾……
但他已记不清那是谁写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桔子。
他窗台上的桔子皮愈积愈厚。
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医院床头
摆放着的那几个桔子,
那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
弟弟嚷嚷着要吃,妈妈不让,
是他分给了弟弟;
但最后一个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
(那最后一个桔子,后来又怎样了呢?)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气里;
他吃得特别慢,仿佛
他有的是时间,
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
他就这样吃着、剥着桔子,抬起头来,
窗口闪耀雪的光芒。
2006,2
晚来的献诗:给艾米莉·狄金森
自三十岁后
你就渐渐疏远了人群
你的世界只剩下花园里一棵
孤单的橡树
篱笆边几丛凋残的百合
(野蜂只在词语间飞着)
还有楼上卧室里的两扇窗户
——一扇向南
一扇向西
让任何人都很难
同时面对
在你死后一百多年
我来到这里
花园里的那棵古老橡树仍在生长
告诉我什么叫做永恒
百合和鸢尾花星星点点
带着异样的明媚
黄昏——
阿默斯特的黄昏——
一天最明亮、寒冷的时刻
犹如一把大提琴演奏到最后
那骤然迸放的光
再一次抹亮你的窗户
然后,死去
黑暗的某处,传来摇滚的咚咚声
2007,10,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
网友评论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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